互联网是一个好工具,然而,要把它当工具使用,前提是你精神上足够强健。否则,结果只能是它把你当工具使用,诱使你消费,它赚了钱,你却被毁了。
一个人怎样才算养成了读书的癖好呢?我觉得倒不在于读书破万卷,一头扎进书堆,成为一个书呆子。重要的是一种感觉,即读书已经成为生活的基本需要,不读书就会感到欠缺和不安。宋朝诗人黄山谷有一句名言:“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如果你三日不读书,就感到自惭形秽,羞于对人说话,觉得没脸见人,则你必定是一个有读书癖的人了。
藏书多得一辈子读不完,可是,一见好书或似乎好的书,还是忍不住要买,仿佛能够永远活下去读下去似的。
书籍是人类经典文化的主要载体。电视和网络更多地着眼于当下,力求信息传播的新和快,不在乎文化的积淀。因此,一个人如果主要甚至仅仅看电视和上网络,他基本上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他也许知道天下许多奇闻八卦,但这些与他的真实生活毫无关系,与他的精神生长更毫无关系。一个不读书的人是没有根的,他对人类文化传统一无所知,本质上是贫乏和空虚的。我希望今天的青少年不要成为没有文化的一代人。
学者是一种以读书为职业的人,为了保住这个职业,他们偶尔也写书。
世人不计其数,知己者数人而已,书籍汪洋大海,投机者数本而已。我们既然不为只结识总人口中一小部分而遗憾,那么也就不必为只读过全部书籍中一小部分而遗憾了。
读者是一个美好的身份。每个人在一生中会有各种其他的身份,例如学生、教师、作家、工程师、企业家等,但是,如果不同时也是一个读者,这个人就肯定存在着某种缺陷。
嗜好往往使人忘记自己终有一死。
好读书和好色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不求甚解。
在很大程度上,人类精神文明的成果是以书籍的形式保存的,而读书就是享用这些成果并把它们据为己有的过程。质言之,做一个读者,就是加入到人类精神文明的传统中去,做一个文明人。相反,对于不是读者的人来说,凝聚在书籍中的人类精神财富等于不存在,他们不去享用和占有这笔宝贵的财富,一个人惟有在成了读者以后才会知道,这是多么巨大的损失。
我承认我从写作中也获得了许多快乐,但是,这种快乐并不能代替读书的快乐。有时候我还觉得,写作侵占了我的读书的时间,使我蒙受了损失。写作毕竟是一种劳动和支出,而读书纯粹是享受和收入。
年长以后,书对我们很难再有这般震撼效果了。无论多么出色的书,我们和它都保持着一个距离。或者是我们的理性已经足够成熟,或者是我们的情感已经足够迟钝,总之我们已经过了精神初恋的年龄。
人的癖好五花八门,读书是其中之一。但凡人有了一种癖好,也就有了看世界的一种特别眼光,甚至有了一个属于他的特别的世界。不过,和别的癖好相比,读书的癖好能够使人获得一种更为开阔的眼光,一个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我们也许可以据此把人分为有读书癖的人和没有读书癖的人,这两种人生活在很不相同的世界上。
读书唯求愉快,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关于这种境界,陶渊明做了最好的表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不过,我们不要忘记,在《五柳先生传》中,这句话前面的一句话是:“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可见要做到出于性情而读书,其前提是必须有真性情。那些躁动不安、事事都想发表议论的人,那些渴慕荣利的人,哪里肯甘心于自个儿会意的境界。
作家是一种以写书为职业的人,为了保住这个职业,他们偶尔也读书。
某生嗜书,读书时必专心致志,任何人不得打扰。一日,正读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叩门求访。某生毅然拒之门外,读书不辍。海德格尔怏然而归。
以愉快为基本标准,这也是在读书上的一种诚实的态度。无论什么书,只有你读时感到了愉快,使你发生了共鸣和获得了享受,你才应该承认它对于你是一本好书。尤其是文学作品,本身并无实用,唯能使你的生活充实,而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你喜欢读。没有人有义务必须读诗、小说、散文。哪怕是专家们同声赞扬的名著,如果你不感兴趣,便与你无干。不感兴趣而硬读,其结果只能是不懂装懂,人云亦云。相反,据我所见,凡是真正把读书当作享受的人,必有自己鲜明的好恶,而且对此心中坦荡,不屑讳言。
对今天青年人的一句忠告:多读书,少上网。你可以是一个网民,但你首先应该是一个读者。如果你不读书,只上网,你就真成一条网虫了。称网虫是名副其实的,整天挂在网上,看八卦,聊天,玩游戏,精神营养极度不良,长成了一条虫。
金圣叹列举他最喜爱的书,到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止。他生得太早,没有读到《红楼梦》。我忽然想:我们都生得太早,不能读到我们身后许多世纪中必然会出现的一部又一部杰作了。接着又想:我们读到了《红楼梦》,可是有几人能像金圣叹之于《西厢记》那样品读?那么,生得晚何用,生得早何憾?不论生得早晚,一个人的精神胃口总是有限的,所能获得的精神食物也总是足够的。
爱书家的藏书,确是把书当作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在书斋与主人之间,有一个共生并存的关系。正因为此,一旦与主人断绝了关系,书斋便解体,对于别人它至多是一笔财产,而不再是一个有机体。事实上,无论古今,私人书斋是难于传之子孙的,因为子孙对它已不具有它的主人曾经具有的血肉相联的感情。这对于书斋主人来说,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憾事,既然生命行将结束,那和他生死与共的书斋的使命应该说是圆满完成了。
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书往往是我们年轻时读的某一本书,它的力量多半不缘于它自身,而缘于它介入我们生活的那个时机。那是一个最容易受影响的年龄,我们好歹要崇拜一个什么人,如果没有,就崇拜一本什么书。后来重读这本书,我们很可能会对它失望,并且诧异当初它何以使自己如此心醉神迷。但我们不必惭愧,事实上那是我们的精神初恋,而初恋对象不过是把我们引入精神世界的一个诱因罢了。当然,同时它也是一个征兆,我们早期着迷的书的性质大致显示了我们的精神类型,预示了我们后来精神生活的走向。
历史上有许多伟大人物,在他们众所周知的声誉背后,往往有一个人所不知的身份,便是终身读者,即一辈子爱读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