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两个必备的要素,一是传统,二是思考。做一个有文化的人,就是置身于人类精神传统之中进行思考。
通过文化的创造,人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意义世界,这个世界仅仅用自然界的眼光来看才是虚幻的,用人的眼光来看,它是完全真实的,唯有生活在其中,人才觉得自己是人。人的精神是光,文化是精神的光照在人的生命上呈现的绚丽色彩。
世上从来不缺少热闹,因为一旦缺少,便必定会有不甘心的人去把它制造出来。不过,大约只是到了今日的商业时代,文化似乎才必须成为一种热闹,不热闹就不成其为文化。譬如说,从前,一个人不爱读书就老老实实不读,如果爱读,必是自己来选择要读的书籍,在选择中贯彻了他的个性乃至怪癖。现在,媒体担起了指导公众读书的职责,畅销书推出一轮又一轮,书目不断在变,不变的是全国热心读者同一时期仿佛全在读相同的书。
文化是生命的花朵。离开生命本原,文化不过是人造花束,中西文化之争不过是绢花与塑料花之争。
在书籍中,存在着一个用文字记载的传统,阅读使我们得以进入这个传统。相反,电视是以现时为中心的,所传播的信息越具有当下性似乎就越有价值。书籍区别于电视的另一特点是,文字是抽象的符号,它要求阅读必须同时也是思考,否则就不能理解文字的意义。相反,电视直接用图像影响观众,它甚至忌讳思考,因为思考会妨碍观看。摩西第二诫禁止刻造偶像,因为犹太人的上帝是抽象的神,需要通过语言进行抽象思考方能领悟,而运用图像就是放弃思考,因而就是渎神。我们的确看到,今日沉浸在电视文化中的人已经越来越丧失了领悟抽象的神的能力,对于他们来说,一切讨论严肃精神问题的书籍都难懂如同天书。
文明之对于不同的人,往往进入其不同的心理层次。进入意识层次,只是学问;进入无意识层次,才是教养。
无论“文化热”,还是“文化低谷”,都与真正爱文化者无关,因为他所爱的文化是既不会成为一种时髦,也不会随市场行情低落的。
一个城市的建筑风格和和民俗风情体现了这个城市的个性,它们源于这个城市的特殊的历史和文化传统。消灭了一个城市的个性,差不多就等于是消灭了这个城市的记忆。这样的城市无论多么繁华,对于它的客人都丧失了学习和欣赏的价值,对于它的主人也丧失了家的意义。其实,在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城市里,并不存在真正的主人,每一个居民都只是无家可归的外乡人而已。
先秦是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古希腊是欧洲文化的黄金时代,皆大师辈出,诞生了光照两千多年的精神宝库。可是,若要比GDP,那个时候哪里比得过今天!由此可知,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之间,在财富和文化之间,完全不存在正比例关系。我甚至敢断言,在某种意义上倒是存在反比例关系,因为一个时代倘若把财富当作首要价值来追求,文化的平庸是必然的趋势。
在过去时代,人们读大作家的书,看不见他们的人。在偶然的机会,也许会在街上遇见他们,但你不会认出他们,因为你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不但大作家如此,大政治家、大科学家、大学者都如此。
在市场经济迅速推进的条件下,文化的一大部分被消费趣味支配,出现平庸化趋势,这种情况不足为奇。如果一个民族在文化传统方面有深厚的精神底蕴,它就仍能够使其文化的核心不受损害,在世俗化潮流中引领精神文化的向上发展。但是,如果传统本身具有强烈的实用品格,缺少抵挡世俗化潮流的精神资源,文化整体的状况就堪忧了。这正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
过去的时代出伟人,今天的时代出偶像。伟人功垂千秋,偶像昙花一现。这是媒体时代的悲哀。
无数岁月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中了。可是,我们竟把我们可怜的手电灯光照及的那一小截区域称作历史。
我相信,只要人类精神存在一天,文化就决不会灭亡。不过,我无法否认,对于文化来说,一个娱乐至上的环境是最坏的环境,其恶劣甚于专制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严肃的精神活动都不被严肃地看待,人们不能容忍不是娱乐的文化,非把严肃化为娱乐不可,如果做不到,就干脆把戏侮严肃当作一种娱乐。
现在完全不同了。无论作家、学者,还是政治人物,都纷纷在电视上亮相,而其知名度往往取决于亮相的频率。人们热中于议论他们的相貌和风度,涉及他们的言谈,也多半关注口才如何、会不会说俏皮话之类,注意力全放在表面的东西上。情形也只能如此,因为电视追求当下的效果,不容做节目的人和看节目的人思考,其结果是两方面都变得平庸了。
历史是民族的记忆。民族和人一样,只记住自己愿意记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