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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哲思录 作者:周国平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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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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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否认一个有终极关怀的人同时也可以或者应该关心社会的进程,但他关心的方式完全不同于以社会核心人物自命的精英们。毋宁说,某种边缘地位乃是他的自觉选择,与社会潮流保持相当距离是终极关怀的前提和必然结果。他所关怀的那些终极性的精神价值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而是真正具有人类性和普遍性的,关系到人类社会的根本走向。一个人若能像苏格拉底那样守护着它们,批评社会上背离它们的倾向,他就代表了人类精神的一种高度,为社会提供了一种清醒的声音。如果一定要说人文知识分子的特殊使命,我认为苏格拉底就是最好的榜样。

学者的社会使命不是关注当下的政治事务,而是在理论上阐明并且捍卫那些决定社会基本走向的恒久的一般原则。正如哈耶克所说,当一个学者这样做时,就意味着他已经采取了某种明确的政治立场。我不反对一个学者在他自己认为必要时对当下某个政治问题表态,可是,如果他始终只做这种事,不再做系统扎实的理论研究,那么,你可以说他是一个政论家、时评家、记者、斗士等等,但无论如何不能说他是一个学者了。如果我们的学者都去这样做,中国的政治生活也许会显得比较热闹,但理论的贫乏必定使这种热闹流于表面和无效。学术的独立并不表现为学者们频频发表政治见解,独立的前提是要有真学术,即建立起一个坚实的学术传统。正如自由主义传统对于西方政治的影响所表明的,一个坚实的学术传统对于政治现实的影响是长远的、根本的,基本上也是不可逆转的。

仅仅有学历或者某个领域的知识,还不能算知识分子。什么是知识分子?一个人真正品尝到了智力生活的快乐,从此养成了智力活动的习惯,一辈子也改不掉了,让他不学习不思考他就难受,这样的人才叫知识分子。

好的知识分子文化与好的大众文化之间的距离,远远小于好的知识分子文化与坏的知识分子文化之间的距离。

曾经有一个时代,那时的作家、学者中出现了一批各具特色的人物,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某种独特的精神历程,因而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他们的一生中,对世界、人生、社会的观点也许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不论这些变化的促因是什么,都同时是他们灵魂深处的变化。我们尽可以对这些变化评头论足,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由这些变化组成的他们的精神历程在我们眼前无不呈现为一种独特的精神景观,闪耀着个性的光华。可是,今日的精英们却只是在无休止地咀嚼从前的精英留下的东西,名之曰文化讨论,并且人人都以能够在这讨论中插上几句话而自豪。他们也在不断改变着观点,例如昨天鼓吹革命,今天讴歌保守,昨天崇洋,今天尊儒,但是这些变化与他们的灵魂无关,我们从中看不到精神历程,只能看到时尚的投影。他们或随波逐流,或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也无非是随波逐流的夸张形式罢了。把他们先后鼓吹过的观点搜集到一起,我们只能得到一堆意见的碎片,用它们是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个性的。

中国知识分子始终在出处之间徘徊,身在书斋,心系庙堂。想当年,多少书生慷慨投身政治风云,到头来又乖乖地回到书斋,专心地做学问或潇洒地玩学问了。我们恐怕连这点安慰也没有,商潮滚滚而来,一旦失意,冷板凳也有坐不下去之势。什么时候我们才真正具备现代民主社会公民的从容,无需愤激于政局又消沉于书斋,政治不再是关注的中心,学术也不再是一种逃避,从政和治学都成为具有独立人格的公民的自由选择呢?

从世纪初开始,中国的学人一直在反省中国的国民素质和文化传统,找出了种种有待改进的缺点。有一个缺点似乎被忽视了,而忽视本身更证明了这个缺点的存在。中国人包括中国的学人历来看重事功,即使关心道德修养也有强烈的实用目的,而缺少对个人灵魂生活的关注。在我看来,一个人有无真正的灵魂生活,亦即是否具有对于自己生命意义的严肃态度,乃是他在世上的一切责任心包括社会责任心的至深根源。

我不认为知识分子应该脱离社会实践,但是,我觉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精英或想当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说的智者是指那样一种知识分子,他们与时代潮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问题,关注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们在寂寞中守护圣杯,使之不被汹涌的世俗潮流淹没。我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会有失落感的。领袖无民众不成其领袖,导师无弟子不成其导师,可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他仍然是一个智者。

按照一种古典的人文信念,治学的目的不在获取若干专门知识,而在自身的精神完善,好的学者不只是某个领域的专家,甚至也不只是文史哲的通才,而更是具备人生识见的智者。这种信念是东西方古典人文传统所共有的,而在功利日重和分工日细的现代却式微了。但是,某些基本的真理只会遭到忽视,不会过时。我相信,不论学术如何进展,孔子所云“古之学者为己”永远是治学的正道。背离这个正道,治学和做人脱节,仅仅寄居在学术的一枝一节上讨生活,或追逐着时髦的一流一派抢风头,是决计成不了大气候的。

有一些自命精英的知识分子,他们想做思想领袖,可是当今的社会风气的确是越来越重实利,没有人认他们的账了。同时,比起那些发了财的人,他们又显得比较穷。这使他们感到很不平衡,于是聚而发牢骚说:人文精神失落了。其实,失落的不过是名和利罢了,精神怎么会失落呢?比方说,你在海边看日出,面对喷薄而出的旭日和绚丽变幻的霞光,你内心充满惊奇、感动和喜悦的情感,这本身便是一种精神生活了。然而,按照他们的逻辑,如果人们没有因此而赞颂你是一个欣赏日出之美的专家,或者没有因此而给你发一笔奖金,你的精神就失落了。对这种逻辑实在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中国知识分子对社会政治进程往往有强烈的使命感和参与意识,以拯救天下为己任,这大约是来自集学与仕于一身的儒家传统吧。然而,依我之见,至少一部分知识分子不妨超脱些,和社会进程保持一定距离,以便在历史意识和人生智慧的开阔视野中看社会进程。也就是说,首先要自救,在躁动中保持静观沉思,在芸芸众生中做智者(而不是导师或领袖),守护好人类和人生的那些永恒的基本价值。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制约作用,至少会对人类的精神走向发生良好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自救就是救世,独善其身收到了兼善天下的效果。即使收不到也无憾,因为对于智者来说,独善乃出自性情之必然,是非如此做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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