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刻,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在小河边玩,兴致勃勃地替孩子捕捞河里的蝌蚪。
并不是说,养儿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桩义务。我至今仍蔑视一切义务。可是,如果一个男人的父性、一个女人的母性——人性中最人性的部分——未得实现,怎能有完整的人性呢?
由于你的到来,我这个不信神的人也对神充满了敬意。无论如何,一个亲自迎来天使的人是无法完全否认上帝的存在的。你的奇迹般的诞生使我相信,生命必定有着一个神圣的来源。
我记下我看到的一个场景——
在亲自迎来一个新生命的时候,人离天国最近。
并不是说,传宗接代是个体死亡的一种补偿。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补偿。可是,如果一个人不曾亲自迎接过来自永恒的使者,不曾从婴儿尚未沾染岁月尘埃的目光中品读过永恒,对永恒会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呢?
在哲学家眼里,生儿育女是凡夫俗子的行为。这自然不错。不过,我要补充一句:生儿育女又是凡夫俗子生涯中最不凡俗的一个行为。
所以,对于男人来说,唯有父亲的称号是神圣的。一切世俗的头衔都可以凭人力获取,而要成为父亲却必须仰仗神力。
像捉蝌蚪这类“无用”的事情,如果不是孩子带引,我们多半是不会去做的。我们久已生活在一个功利的世界里,只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哪里还有工夫和兴致去玩,去做“无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来了,在孩子的带引下,我们才重新回到那个早被遗忘的非功利的世界,心甘情愿地为了“无用”的事情而牺牲掉许多“有用”的事情。
这是伊甸园里的文学,人刚刚学会命名,词汇十分有限,却是新鲜的,尚未沦为概念。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感觉,也都是新鲜的,尚未被简化为雷同的模式。用新鲜的语言描述新鲜的事物和感觉,正是本来意义的文学。
我没有孩子的时候,觉得孩子真是可有可无。现在我才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亲,女人不做一回母亲,实在算不上完整的人。一个人不亲自体验一下创造新生命的神秘,实在没有资格奢谈永恒。
与成人相比,孩子诚然缺乏知识。然而,他们富于好奇心、感受性和想象力,这些正是最宝贵的智力品质,因此能够不受习见的支配,用全新的眼光看世界。
婴儿都是超凡脱俗的,因为他们刚从天国来。再庸俗的父母,生下的孩子决不庸俗。有时我不禁惊诧,这么天真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出自如此平常的父母。
我立即发现我的记述有问题。真相是——
男人是天地间的流浪汉,他寻找家园,找到了女人。可是,对于家园,女人有更正确的理解。她知道,接纳了一个流浪汉,还远远不等于建立了一个家园。于是她着手编筑一只摇篮,——摇篮才是家园的起点和核心。在摇篮四周,和摇篮里的婴儿一起,真正的家园生长起来了。
我在所有的孩子身上都观察到,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不是生活的清苦,而是生活的单调、刻板、无趣。几乎每个孩子都热衷于在生活中寻找、发现、制造有趣,并报以欢笑,这是生长着的智力的嬉戏和狂欢。
儿童的可贵在于单纯,因为单纯而不以无知为耻,因为单纯而又无所忌讳,这两点正是智慧的重要特征。相反,偏见和利欲是智慧的大敌。偏见使人满足于一知半解,在自满自足中过日子,看不到自己的无知。利欲使人顾虑重重,盲从社会上流行的意见,看不到事物的真相。这正是许多大人的可悲之处。
电视镜头:妈妈告诉小男孩怎么放刀叉,小男孩问:“可是吃的放哪里呢?”
如同儿童绘画一样,儿童的语言表达也是一个宝库,是文学的源头活水,是大师们学习的好课堂。
所以,的确是孩子带我们去玩,去逛公园,去跟踪草叶上的甲虫和泥地上的蚂蚁。孩子更新了我们对世界的感觉。
与成人相比,孩子诚然缺乏阅历。然而,他们诚实、坦荡、率性,这些正是最宝贵的心灵品质,因此能够不受功利的支配,做事只凭真兴趣。
即使有办法,我也不愿意阻挡,不过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孩子和女人最能使我真实,使我眷恋人生。
在孩子眼中,世界是不变的。在世界眼中,孩子一眨眼就老了。
在成人的功利世界里,我常常感到孤独,而这时候孩子便是我的救星。
然而,人们往往严重低估孩子对于有趣的需要。
孩子是使家成其为家的根据。没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场有点儿过分认真的爱情游戏。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实质和事业。
孩子是天生的诗人。孩子常常不假思索,口吐妙语,其形象、贴切、新颖,是成人难以企及的,哪怕这个成人是作家,尤其这个成人是作家。
人生有两个时期最盛产幽默。一是孩提时期,倘若家庭是幸福的,生活的氛围是欢快的,孩子往往会萌生幽默感,用戏谑、调侃、嘲弄、玩笑来传达快乐的心情。这是充满活力的新生命发出的天真单纯的欢笑。另一是成熟时期,一个人倘若有足够的悟性,又有了足够的阅历,就会藉幽默的态度与人生的缺憾和解。这是历经沧桑而依然健康的生命发出的宽容又不乏辛酸的微笑。我相信,如果一个人在孩提时期拥有前一种幽默,未来就比较容易拥有后一种幽默。
孩子的世界是尘世上所剩不多的净土之一。凡是走进这个世界的人,或多或少会受孩子的熏陶,自己也变得可爱一些。被孩子的明眸所照亮,多少因岁月的消蚀而暗淡的心灵又焕发出了人性的光辉,成就了可歌可泣的爱的事业。
看着孩子可爱的模样,我心中总是响起一个声音:假如这情景能长驻该多好啊!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孩子会长大,以后会有长大了的可爱和不可爱,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挡孩子走向辉煌的或者平凡的成年。
我一再发现,孩子对于荣誉极其敏感,那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可是,由于尚未建立起内心的尺度,他们就只能根据外部的标志来判断荣誉。在孩子面前,教师不论智愚都能够成为权威,靠的就是分配荣誉的权力。
一个相信童话的孩子,即使到了不再相信童话的年龄,仍是更容易相信善良和拒绝冷酷的。
如果孩子永远不长大,那当然是可怕的。但是,孩子会长大,婴儿时的种种可爱留不住,将来会无可挽回地消失殆尽,却也是常常使守在摇篮旁的父母感到遗憾的。
如果一个成人仍葆有这些品质,我们就说他有童心。凡葆有童心的人,往往也善于欣赏儿童,二者其实是一回事。耶稣说,在天国里儿童最伟大。泰戈尔说,在人生中童年最伟大。几乎一切伟人都用敬佩的眼光看孩子。
在我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成为父亲是最接近于奇迹的经历,令我难以置信。以我凡庸之力,我怎么能从无中把你产生呢?不,必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运作了无数世代,然后才借我产生了你。没有这种力量,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父亲或母亲。
黄昏时刻,一个孩子带着他的父母在小河边玩,教他们兴致勃勃地捕捞河里的蝌蚪。
当大人们在枝节问题上纠缠不清的时候,孩子往往一下子进入了实质问题。
在幼儿期,心智的各个要素,包括感觉、认知、语言、想象,如同刚破土的嫩苗,开始蓬勃生长。一方面,这些要素尚未分化,浑然一体,相得益彰,另一方面,又尚未被成人世界的概念思维和功利计算所同化,清新如初。这是原生态的精神现象,奇妙无比,在生命的以后阶段决不可能重现。打一个未必恰当的比方,犹如中国的先秦文化和欧洲的古希腊文化不可能重现一样。长大以后,在较好的情形下,心智的某一要素得到良好发展,成为某一领域的能者。在最好的情形下,心智保持纯真的品质和得到全面的发展,那就是天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