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不是公共事业,而是属于私人灵魂的事情。
真正的哲学家只是伟大的提问者和真诚的探索者,他在人生根本问题被遗忘的时代发人深省地重提这些问题,至于答案则只能靠每人自己去寻求。有谁能够一劳永逸地发现人生的真正意义呢?这是一个万古常新的问题,人类的每个时代,个人一生中的每个阶段,都会重新遭遇和思考这个问题。
哲学在理性与终极关切之间保持着一种紧张关系,一方面使终极价值处在永远不确定和被追问的状态,防止信仰的盲目,另一方面使理性不自囿于经验的范围,力求越界去解决更高的任务而不能,防止理性的狭隘和自负。
本真意义上的哲学不是一门学术,也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个向一切探索人生真理的灵魂敞开的精神世界。不论你学问多少,缘何谋生,只要你思考人生,有所彻悟,你就已经在这个世界里漫游了。我自己也只想做这样一个游客,并且恰如其分地把自己的作品看作一种心灵游记。
现在人们大谈哲学的危机,但我相信,哲学必将带着它固有的矛盾向前发展,一代又一代的人必将不可遏止地去思考那些没有最终答案的根本问题,并从这徒劳的思考中获得教益。
一、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追问,既属于人类,是人类永恒的问题,又完全属于他自己,是他灵魂中的问题。
哲学是对永恒之谜的永恒探索,X的无限次方,没有止境的为什么。
哲学并不提供答案,它只是推动你去思考。在哲学中第一位的是问题,如果你没有问题,哲学对于你的确是没有用的。
哲学开始于惊疑——惊奇和疑惑。惊奇面对自然,由惊奇而求认知,追问世界的本质;疑惑面对人生,由疑惑而求觉悟,追问生命的意义。哲学之所思无非这两大类,分别指向我们头上的神秘和我们心中的神秘。
两千年来哲学的一个迷误是,混淆了灵魂和头脑所寻求的东西。
我们平时所做之事、所过之生活只是一个局部,哲学就是要我们从这个局部中跳出来,看世界和人生的全局,由此获得一个广阔的坐标,用以衡量自己所做之事、所过之生活,用全局指导局部,明确怎样做事和生活才有意义。
如此看来,哲学家有一个宗教的灵魂,却长着一颗科学的脑袋。灵魂是一个疯子,它问的问题漫无边际,神秘莫测。头脑是一个呆子,偏要一丝不苟、有根有据地来解答。疯子问,呆子答,其结果可想而知。
哲学对政治的影响是缓慢的,但一旦发生影响,就是根本性的。
人生中有种种不如意处,其中有一些是可改变的,有一些是不可改变的。对于那些不可改变的缺陷,哲学提供了一种视角,帮助我们坦然面对和接受。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哲学是一种慰藉。但是,哲学不只是慰藉,更是智慧。二者的区别也许在于,慰藉类似于心理治疗,重在调整我们的心态,智慧调整的却是我们看世界和人生的总体眼光。因此,如果把哲学的作用归结为慰藉,就有可能缩小甚至歪曲哲学的内涵。
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是一个伟大的提问者,他的问题——
哲学是对人类最高问题的透彻思考。对于何种问题堪称最高,哲学家们有很不同的看法。但是,不管看法如何不同,人类始终为某些重大的根本性问题困扰着,因此对之作透彻思考的哲学就始终存在着,并将永远存在下去。
哲学让人从当下的具体生活中跳出来,给人一个更高的视角。有没有这个更高的视角很重要,如果有,大苦难也会缩小,不能把你压垮,如果没有,小挫折也会放大,把你绊倒。你尽可以在人世间执着和追求,但是,有了哲学,你就有了退路。
大体而论,哲学有四种不同的存在形式。一是作为形而上学的沉思和伟大思想体系的创造,它属于哲学史上的天才。二是作为学术,它属于学者。三是作为思潮或意识形态,它属于大众。四是作为人生思考,它属于每一个不愿虚度人生的人。前两种属于少数人,不过学者与天才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同样,后两种属于多数人,而一个普通人是作为大众还是作为个人走向哲学,情况也迥然不同。在我看来,一个人不是作为大众追随一种思潮,而是作为独立的个人思考人生,这是更符合哲学之本义的状态。
一个好的哲学家并不向人提供人生问题的现成答案,这种答案是没有的,毋宁说他是一个伟大的提问者,他自己受着某些根本性问题的苦苦折磨,全身心投入其中,不倦地寻找着答案,也启发我们去思考和探索他的问题。他也许没有找到答案,也许找到了,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的答案只属于他自己,而他的问题却属于我们大家,属于时代、民族乃至全人类。
哲学是人类的乡愁,是对人类永恒故乡的怀念和追寻。在哲学家心中,这种乡愁格外浓郁,他们知道,地图上的国家和城邦旋生旋灭,都不是真正的祖国。于是,作为人类的使者,他们走上了探寻真正的祖国的旅途。对于他们来说,胸怀宇宙不是一个比喻,而是一个事实。他们决心探明世界的全貌和本质,在那里找到人类生存的真实意义和可靠基础。
哲学使我们在没有确定信仰的情况下仍能过一种有信仰的生活。哲学完全不能保证我们找到一个确定的信仰,它以往的历史甚至业已昭示,它的矛盾的本性决定了它不可能提供这种信仰。然而,它的弱点同时也是它的长处,寻找信仰而又不在某一个确定的信仰上停下来,正是哲学优于宗教之所在。哲学使我们保持对某种最高精神价值的向往,我们不能确知这种价值是什么,我们甚至不能证实它是否确实存在,可是,由于我们为自己保留了这种可能性,我们的整个生存便会呈现不同的面貌。
人们常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其实,哲学与时代之间的关系决非这样简单。有时候,哲学恰好是非时代(永恒)、反时代(批判)的,它立足于永恒之根本,批判时代舍本求末的迷途倾向。
哲学和宗教的区别在于,宗教在一个确定的信仰中找到了归宿,哲学则始终走在寻找信仰的途中。
三、他的提问和寻求答案的方式改变了哲学史上的旧思路,启示了新思路,使他在哲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人们常说哲学是方法论,遇到什么具体问题,就说用哲学的方法分析一下。哲学中根本不存在这种可以用来解决一切具体问题的万能方法。哲学是让你想大问题,大问题想明白了,你面对具体问题就有了开阔的视野和从容的心态。它给你的是智慧和境界,舍此而求所谓方法,就是舍本求末,而这恰恰是违背哲学的本性的。
一个人需要哲学的程度,取决于他对精神生活看重的程度。当一个人的灵魂对于人生产生根本性的疑问时,他就会走向哲学。那些不关心精神生活、灵魂中没有问题的人,当然不需要哲学。
哲学使我们在信仰问题上持一种宽容的态度。哲学所关注的是人类那些最基本的精神价值,而任何宗教信仰中真正有价值的部分也都是对这些基本价值的维护和坚守,教义之争或者发生于其他问题上,或者是由于违背了这些基本价值。哲学的思考有助于把人们的目光引导到基本精神价值上来,促使有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求同存异,和平共处。
哲学一方面寻求信仰,另一方面又具有探索性质,它的这个特点也许能够使之成为处于困惑中的现代人的最合适的精神生活方式。
以哲学为生活方式的人有以下主要特点:一、力求从整体上把握世界和人生;二、除了理性的权威,不承认任何权威;三、关注思想本身而非其实用性,能够从思想本身获得最大的快乐;四、与社会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五、为了精神的自由而安于简朴的物质生活。
哲学关心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政治关心的是党派、阶级、民族、国家的利益,两者属于不同的层次。我们既不能用哲学思考来取代政治谋划,也不能用政治方式来解决哲学问题。柏拉图试图赋予哲学家以最高权力,藉此为哲学的生长创造一个最佳环境,这只能是乌托邦。康德后来正确地指出:权力的享有不可避免地会腐蚀理性批判,哲学对于政治的最好期望不是享有权力,而是享有言论自由。
哲学家对于社会现实可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完全不关心,如黑格尔所说:哲学是一间隔离的圣所,它的祭司必须远离俗世,潜心真理。另一种是有所关心,然而是站在永恒的立场上来看时代,从坚守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的角度来关心政治的,如席勒所说:在精神的意义上,摆脱特定国家和时代的束缚,做一切时代的公民,是哲学家的特权和责任。
二、也是他的时代的精神生活中的重大问题,因而他的提问会对时代发生巨大影响。
令人深思的是,希腊哲学家之受迫害,往往发生在民主派执政期间,通过投票做出判决,且罪名一律是不敬神。哲人之为哲人,就在于他们对形而上学问题有独立的思考,而他们思考的结果却要让从不思考这类问题的民众来表决,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民主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哲学家却总是少数,确切地说,总是天地间独此一人,所需要的恰恰是不服从多数也无需多数来服从他的独立思考的权利,这是一种超越于民主和专制之政治范畴的精神自由。对于哲学家来说,不存在最好的制度,只存在最好的机遇,即一种权力对他的哲学活动不加干预,至于这权力是王权还是民权好像并不重要。
哲学是分身术,把精神的自我从肉体的自我中分离出来,立足于精神的自我,与那个肉体的自我拉开距离,不被它所累。如果这个距离达到无限远,肉体的自我等于不复存在,便是宗教的境界了。
哲学和宗教都是终极关切,都要对世界的本质和生命的意义给出一个完整的说明。但是,它们寻求解答的手段却不同。在宗教看来,世界和人生的整体是一个神秘,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不可能将它弄明白,唯有靠神的启示来接近它。相反,哲学只信任理性,要求对问题做出理由充足的解答。在这一点上,哲学又和科学一样。
任何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都不可能有所谓标准答案,可贵的是发问和探究的过程本身,哲学的价值就在于使我们对那些根本问题的思考始终处于活泼的状态。
任何一种哲学的核心都是非政治的。绝对,终极,永恒,——怎么能是政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