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灵魂不安于有生有灭的肉身生活的限制,寻求超越的途径,不管他的寻求有无结果,寻求本身已经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个距离。这个距离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获。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只想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你就是你所寻找的东西。
在精神领域的追求中,不必说世俗的成功,社会和历史所承认的成功,即便是精神追求本身的成功,也不是主要的目标。在这里,目标即寓于过程之中,对精神价值的追求本身成了生存方式,这种追求愈执著,就愈是超越于所谓成败。一个默默无闻的贤哲也许更是贤哲,一个身败名裂的圣徒也许更是圣徒。如果一定要论成败,一个伟大的失败者岂不比一个渺小的成功者更有权被视为成功者?
在淡泊中坚持,在天下沸沸扬扬时沉默,在名利场外自甘于寂寞和清贫,这也是一种追求。
一切简单而伟大的精神都是相通的,在那道路的尽头,它们殊途而同归。说到底,人们只是用不同的名称称呼同一个光源罢了,受此光源照耀的人都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在艰难中创业,在万马齐喑时呐喊,在时代舞台上叱咤风云,这是一种追求。
那么,何以见得不满足的人比满足的猪幸福呢?穆勒说,因为前者的快乐更丰富,但惟有兼知两者的人才能做出判断。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头满足的猪,跟你说了也白说。我不是骂任何人,因为我相信,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一个不满足的苏格拉底。
我知道,这也是一种追求。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肩负着人类的形象向上行进,而人类所达到的高度是由那个攀登得最高的人来代表的。正是通过那些伟人的存在,我们才真切地体会到了人类的伟大。
一个人唯有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用自己的灵魂去追求,在对世界的看法和对人生的态度上自己做主,才是真正做了自己的主人。
可怕的不是危机,而是麻木。一个人、一个民族精神上发生危机,至少表明这个人、这个民族有较高的精神追求,追求受挫,于是才有危机。如果时代生病了,一个人也许就只能在危机与麻木二者中作选择,只有那些优秀的灵魂才会对时代的疾病感到切肤之痛。
在精神寻求的道路上,凡找到的一切,只要是自然的、真实的,就都是好的。
能被失败阻止的追求是一种软弱的追求,它暴露了力量的有限。能被成功阻止的追求是一种浅薄的追求,它证明了目标的有限。
人类精神始终在追求某种永恒的价值,这种追求已经形成为一种持久的精神事业和传统。当我也以自己的追求加入这一事业和传统时,我渐渐明白,这一事业和传统超越于一切优秀个人的生死而世代延续,它本身就具有一种永恒的价值,甚至是人世间唯一可能和真实的永恒。
许多人的所谓成熟,不过是被习俗磨去了棱角,变得世故而实际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个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实自我的发现,精神上的结果和丰收。
人类精神生活的土壤是统一的,并无学科之分,只要扎根在这土壤中,生长出的植物都会是茁壮的,不论这植物被怎样归类。
夜深人静之时,读着先哲的作品,分明感觉到人类精神不息的追求,世上自有永恒的精神价值存在,心中很充实。但有时候,忽然想到宇宙之盲目,总有一天会把人类精神这最美丽的花朵毁灭,便感到惶恐和空虚。
船舱里闷热异常,乘客们纷纷挤到自来水旁洗脸。他手拿毛巾,静静等候在一边。终于轮到他了,又有一名乘客夺步上前,把他挤开。他面无愠色,退到旁边,礼貌地以手示意:“请,请。”
船舷上,一个年轻的僧人面朝大江,合目伫立。望着他披戴青灰色袈裟的朴素的身影,我想起刚才在船舱里目睹的一幕,不禁肃然起敬。
人和猪的区别就在于,人有灵魂,猪没有灵魂。苏格拉底和傻瓜的区别就在于,苏格拉底的灵魂醒着,傻瓜的灵魂昏睡着。灵魂生活开始于不满足。不满足于什么?不满足于像动物那样活着。正是在这不满足之中,人展开了对意义的寻求,创造了丰富的精神世界。
基于这一认识,我相信,不论时代怎样,一个人都可以获得精神生长的必要资源,因为只要你的心灵土壤足够肥沃,那些神圣和伟大的种子对于你就始终是存在着的。所以,如果你自己随波逐流,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了吧。如果你自己见利忘义,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道德沦丧的时代了吧。如果你自己志大才疏,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精神平庸的时代了吧。如果你的心灵一片荒芜,寸草不长,你就不要怨怪害鸟啄走了你的种子,毒日烤焦了你的幼苗了吧。
一个人有没有好的心灵土壤,究竟取决于什么呢?我推测,一个人的精神疆土的界限,心灵土质的特异类型,很可能是由天赋的因素决定的。因此,譬如说,像歌德和贝多芬那样的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般的精神世界,或者像王尔德和波德莱尔那样的奇花怒放的精巧园艺般的精神世界,决非一般人凭努力就能够达到的。但是,心灵土壤的肥瘠不会是天生的。不管上天赐给你多少土地,它们之成为良田沃土还是荒田瘠土,这多半取决于你自己。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留心开垦自己的心灵土壤,让落在其上的好种子得以生根开花,在自己的内心培育出一片美丽的果园。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自己结出的果实又会成为新的种子,落在别的适宜的土壤上,而我们自己在无意中也成了新的撒种人哩。
在人类的精神土地的上空,不乏好的种子。那撒种的人,也许是神,大自然的精灵,古老大地上的民族之魂,也许是创造了伟大精神作品的先哲和天才。这些种子有数不清的敌人,包括外界的邪恶和苦难,以及我们心中的杂念和贪欲。然而,最关键的还是我们内在的悟性。唯有对于适宜的土壤来说,一颗种子才能作为种子而存在。再好的种子,落在顽石上也只能成为鸟的食粮,落在浅土上也只能长成一株枯苗。对于心灵麻木的人来说,一切神圣的启示和伟大的创造都等于不存在。
人类的精神生活体现为精神追求的漫长历史,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这个历史一开始是外在的,他必须去重新占有它。就最深层的精神生活而言,时代的区别并不重要。无论在什么时代,每一个个体都必须并且能够独自面对他自己的上帝,靠自己获得他的精神个性,而这同时也就是他对人类精神历史的占有和参与。
世上有多少个朝圣者,就有多少条朝圣路。每一条朝圣的路都是每一个朝圣者自己走出来的,不必相同,也不可能相同。然而,只要你自己也是一个朝圣者,你就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缺陷,反而是一个鼓舞。你会发现,每个人正是靠自己的孤独的追求加入人类的精神传统的,而只要你的确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你其实并不孤独。
每个追求者都渴望成功,然而,还有比成功更宝贵的东西,这就是追求本身。我宁愿做一个未必成功的追求者,而不愿是一个不再追求的成功者。如果说成功是青春的一个梦,那么,追求即是青春本身,是一个人心灵年轻的最好证明。谁追求不止,谁就青春长在。一个人的青春是在他不再追求的那一天结束的。
当然,能够达到很高的高度的伟人终归是少数,但是,只要我们是在努力攀登,我们就是在为人类的伟大做出贡献,并且实实在在地分有了人类的伟大。
英国哲学家约翰·穆勒说:不满足的人比满足的猪幸福,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比满足的傻瓜幸福。
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无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个圣地,因为我们无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说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样的。然而,同样的朝圣热情使我们相信,也许存在着同一个圣地。
追求未必总是显示进取的姿态。
有的人总是在寻找,凡到手的,都不是他要的。有的人从来不寻找,凡到手的,都是他要的。各有各的活法。究竟哪种好,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