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站得正是做人的道德,那么,跳得出就是人生的智慧。人为什么会堕落?往往是因为陷在尘世一个狭窄的角落里,心不明,眼不亮,不能抵挡近在眼前的诱惑。佛教说“无明”是罪恶的根源,基督教说堕落的人生活在黑暗中,说的都是这个道理。相反,一个人倘若经常跳出来看一看人生的全景,真正看清事物的大小和价值的主次,就不太会被那些渺小的事物和次要的价值绊倒了。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明白这一道理的人可谓已经得道,堪称智者了。多数人恰好相反,他们永远自诩在为有益之事,永远不知生之有涯。
智慧有点儿像是谦虚,不过这是站在很高的高度才具备的一种谦虚。打个比方说,智慧的人就好像站在神的地位上来看人类包括他自己,看到了人类的局限性。他一方面也是一个具有这种局限性的普通人,另一方面却又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这局限性,也就在一定意义上超越了它。
智慧是灵魂的事,博学是头脑的事,更糟的是舌头的事。
然而,由于智者有着比常人开阔得多的视野,进入他视界的苦难固然因此增多了,每一个单独的苦难所占据的相对位置却也因此缩小了。常人容易被当下的苦难一叶障目,智者却能够恰当估计它与整个人生的关系。即使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由苦难的表象洞察人生悲剧的底蕴,但这种洞察也使他相对看轻了表象的重要性。
所谓智慧的人生,就是要在执著和超脱之间求得一个平衡。有超脱的一面,看到人生的界限,和人生有距离,反而更能看清楚人生中什么东西真正有价值。
一种回避生命的悲剧性质的智慧无权称作智慧,只配称作生活的精明。
智慧和聪明是两回事。聪明指的是一个人在能力方面的素质,例如好的记忆力、理解力、想象力,反应灵敏,等等。具备这些素质,再加上主观努力和客观机遇,你就可以在社会上获得成功,成为一个能干的政治家、博学的学者、精明的商人之类。但是,无论你怎么聪明,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慧,你的成就终究谈不上伟大。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古到今,聪明人非常多,伟人却很少。
如何花钱比如何挣钱更能见出一个人的品位高下。
“当然——因为我不聪明。如果不智慧,我还有什么优点呢?”
人生在世,既能站得正,又能跳得出,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在一定意义上,跳得出是站得正的前提,唯有看轻沉浮荣枯,才能不计利害得失,堂堂正正做人。
由于只有一个人生,颓废者因此把它看作零,堕入悲观的深渊。执迷者又因此把它看作全,激起占有的热望。两者均未得智慧的真髓。智慧是在两者之间,确切地说,是包容了两者又超乎两者之上。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和全的统一。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虚无,又用零否定全,以约束贪欲,智慧仿佛走着这螺旋形的路。
智慧是逼出来的,知道困境不可改变,只好坦然接受,这就叫智慧。
健康的心理来自智慧的头脑。现代人易患心理疾病,病根多半在想不明白人生的根本道理,于是就看不开生活中的小事。倘若想明白了,哪有看不开之理?
知识关心人的限度之内的事,智慧关心人的限度之外的事。
执著是惑,悲观何尝不是惑?因为看破红尘而绝望、厌世乃至轻生,骨子里还是太执著,看不破,把红尘看得太重。这就好像一个热恋者急忙逃离不爱他的心上人一样。真正的悟者则能够从看破红尘获得一种眼光和睿智,使他身在红尘也不被红尘所惑,入世仍保持着超脱的心境。假定他是那个热恋者,那么现在他已经从热恋中解脱出来,对于不爱他的心上人既非苦苦纠缠,亦非远远躲避,而是可以平静地和她见面了。
“你智慧吗?”
苏格拉底说:“我知道我一无所知。”他心中有神的全知,所以知道人归根到底是无知的,别的人却把人的一知半解当成了全知。
人生最值得追求的东西,一是优秀,二是幸福,而这二者都离不开智慧。所谓智慧,就是想明白人生的根本道理。唯有这样,才会懂得如何做人,从而成为人性意义上的真正优秀的人。也唯有这样,才能分辨人生中各种价值的主次,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从而真正获得和感受到幸福。
一个人有能力做神,却生而为人,他就成为了哲人。
智慧使人对苦难更清醒也更敏感。一个智者往往对常人所不知的苦难也睁开着眼睛,又比常人更深地体悟到日常苦难背后的深邃的悲剧含义。在这个意义上,智慧使人痛苦。
心中有完美,同时又把不完美作为人的命运承受下来,这就是哲人。
智慧不是一种才能,而是一种人生觉悟,一种开阔的胸怀和眼光。一个人在社会上也许成功,也许失败,如果他是智慧的,他就不会把这些看得太重要,而能够站在人世间一切成败之上,以这种方式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对人生的觉悟来自智慧,倘若必待大苦大难然后开悟,慧根也未免太浅。
人要能够看到限制,前提是和这限制拉开一个距离。坐井观天,就永远不会知道天之大和井之小。人的根本限制就在于不得不有一个肉身凡胎,它被欲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和蒙蔽,为生存而受苦。可是,如果我们总是坐在肉身凡胎这口井里,我们也就不可能看明白它是一个根本限制。所以,智慧就好像某种分身术,要把一个精神性的自我从这个肉身的自我中分离出来,让它站在高处和远处,以便看清楚这个在尘世挣扎的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
一个人热爱人生便不能不执著,洞察人生真相便不能不悲观,两者激烈冲突又达成和解的结果就是超脱。所以,超脱实质上是一种有悲观约束的执著,有执著约束的悲观。仔细分析起来,其中始终包含着悲观和执著两种因素,只是两者之间已经形成一种恰当的关系,不再趋于一端罢了。我不相信世上有一劳永逸彻悟人生的“无上觉者”,如果有,他也业已涅槃成佛,不属于这个活人的世界了。
一个人可以凭聪明、勤劳和运气挣许多钱,但如何花掉这些钱却要靠智慧了。
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家是一种分身有术的人,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经能够十分自由地离开肉身,静观和俯视尘世的一切。
超脱是悲观和执著两者激烈冲突的结果,又是两者的和解。我心中有悲观,也有执著。我愈执著,就愈悲观,愈悲观,就愈无法执著,陷入了二律背反。我干脆把自己分裂为二,看透那个执著的我是非我,任他去执著。执著没有悲观牵肘,便可放手执著。悲观扬弃执著,也就成了超脱。不仅把财产、权力、名声之类看作身外之物,而且把这个终有—死的“我”也看作身外之物,如此才有真正的超脱。
由此可见,智慧对痛苦的关系是辩证的,它在使人感知痛苦的同时也使人超脱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