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腊神话中,造人的不是至高无上的神——宙斯,而是反抗宙斯的意图因而受到酷刑惩罚的普罗米修斯。这要比基督教的创世说包含更多的真理。人类的诞生是反抗上帝意志的结果。
自由,正义,美,真理,道德,爱,理想,进步……这一切美好的词眼,在人类心目中是一种安慰,由一位神的眼光看来却是一种讽刺。
人在失去较差的之时,就去创造较好的。进步是逼出来的。
我对人类的弱点怀有如此温柔的同情,远远超过对优点的钦佩,那些有着明显弱点的人更使我感到亲切。
假如海洋上那一个个旋生旋灭的泡沫有了意识,它们一定会用幻想的彩虹映照自己,给自己涂上绚丽的颜色,它们一定会把自己的迸裂想象成一种悲壮的牺牲,觉得自己是悲剧中的英雄。我赞美这些美丽而崇高的泡沫。
在人身上,弱点与尊严并非不相容的,也许尊严更多地体现在对必不可免的弱点的承受上。
正是在弱点和缺憾中,在对弱点的宽容和对缺憾的接受中,人幸福地生活着。
我喜欢的格言: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包括弱点。
人天生就是一种浪漫的动物。对于人来说,一切享受若没有想象力的参与,就不会是真正的享受。人的想象力总是要在单纯的物之上添加一些别的价值,那添加的部分实际上就是精神价值。如果没有追求的激情在事前铺张,怀念的惆怅在事后演绎,直接的拥有必定是十分枯燥的。事实上,怀念和追求构成了我们的精神生活的基本内容。
人生皆有缺憾,有缺憾才是真实的人生。那种看不见人生缺憾的人,或者是幼稚的,或者是麻木的,或者是自欺的。
人这脆弱的芦苇是需要把另—支芦苇想象成自己的根的。
人皆有弱点,有弱点才是真实的人性。那种自己认为没有弱点的人,一定是浅薄的人。那种众人认为没有弱点的人,多半是虚伪的人。
让我换一种说法——
世界是大海,每个人是一只容量基本确定的碗,他的幸福便是碗里所盛的海水。我看见许多可怜的小碗在海里拼命翻腾,为的是舀到更多的水,而那为数不多的大碗则很少动作,看去几乎是静止的。
在极其无聊的时候,有时我会突然想到造物主的无聊。是的,他一定是在最无聊而实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才造出人来的。人是他的一个恶作剧,造出来替他自己解闷儿。他无休无止地活在一个无始无终的世界上,当然会无聊,当然需要解闷儿。假如我有造物主的本领,当我无聊时说不定也会造一些小生灵给自己玩玩。
我爱躺在夜晚的草地上仰望星宿,但我自己不愿做星宿。
这是一个荒谬的宇宙,水远存在着,变化着,又永远没有意义。它为自身的无意义而苦闷。人就是它的苦闷的产物。
有时候,我们需要站到云雾上来俯视一下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们,这样,我们对己对人都不会太苛求了。
我心中想:这么一想,痛苦也就解除了。接着又想:完美也失去了。
一个人对于人性有了足够的理解,他看人包括看自己的眼光就会变得既深刻又宽容,在这样的眼光下,一切隐私都可以还原成普遍的人性现象,一切个人经历都可以转化成心灵的财富。
人是一种讲究实际的植物,他忙着给自己浇水、施肥、结果实,但常常忘记了开花。
我答道:这种痛苦本身就包含在完美之中,把它解除了反而不完美了。
人渴望完美而不可得,这种痛苦如何才能解除?
所以,人的诞生,本身是对无意义的一个抗议。
有时候,我会对人这种小动物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怜爱之情。他们像别的动物一样出生和死亡,可是有着一些别的动物无法想象的行为和嗜好。其中,最特别的是两样东西:货币和文字。这两样东西在养育他们的自然中一丁点儿根据也找不到,却使多少人迷恋了一辈子,一些人热衷于摆弄和积聚货币,另一些人热衷于摆弄和积聚文字。由自然的眼光看,那副热衷的劲头是同样地可笑的。
给人带来最大快乐的是人,给人带来最大痛苦的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