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者的无情是统治欲,弱者的无情是复仇欲,两者还都没有脱离人欲的范畴。还有第三种无情:淡泊超脱,无欲无争。这是出世者的大无情。
内在自由。其一,头脑的自由。自由的程度取决于摆脱偏见束缚的程度。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品质的人是自由人。相反,懒于动脑、盲从习俗和舆论的人云亦云之辈,在权力和利益面前放弃真理的自私自利之徒,都是不自由人。其二,灵魂的自由。自由的程度取决于摆脱肉体(物质欲望和死亡恐惧)束缚的程度。有道德、有信仰的人是自由人,无道德、无信仰的人是不自由人。
先知在本乡之所以受到排斥,嫉妒也起了很大作用。一个在和自己相同环境里生长的人,却比自己无比优秀,对于这个事实,人们先是不能相信,接着便不能容忍了,他们觉得自己因此遭到了贬低。直到很久以后,出于这同样的虚荣心,他们的后人才会把先知的诞生当做本乡的光荣大加宣扬。
正经不是严肃,就像教条不是真理一样。真理用不着板起面孔来增添它的权威。在那些一本正经的人中间,你几乎找不到一个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不,他们思考的多半不是人生,而是权力,不是真理,而是利益。
感觉是虚幻的,但感觉岂非人的全部所有,而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也全在感觉,在感觉的高下、精粗、深浅、厚薄之不同。
耶稣说:“先知在自己的家乡是从不受人欢迎的。”其实,何止不受欢迎,在本乡人眼中根本就不存在先知。在本乡人、本单位人以及一切因为外在原因而有了日常接触的人眼中,不存在先知、天才和伟人。在这种情形下,人们对于一个精神上的非凡之人会发生两种感想。第一,他们经常看见这个人,熟悉他的模样、举止、脾气、出身、家庭状况等等,就自以为已经了解他了。在他们看来,这个人无非就是他们所熟悉的这些外部特征的总和。第二,由于生活环境相同,他们便以己度人,认为这个人既然也是这个环境的产物,就必定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可能有什么超常之处。即使这个人的成就在本乡以外发生了广泛的影响,他们也仍然不肯承认,而要发出拿撒勒人针对耶稣发出的疑问:“他这一切究竟从哪里来的呢?”
有两种不同的复杂,一种是精神上的丰富,另一种是品性上的腐败。在同一个人身上,两者不可并存。
“自由”有不同的含义,我们可以据这些含义判断一个人是自由人还是不自由人。
人是有精神本能的,但强度相差悬殊。精神本能强烈的人,若才华和环境俱佳,就会有精神上的创造。否则,若才华欠缺,或环境恶劣,就可能被精神本能所毁。
趣味无争论,这无非是说,在不同的趣味之间没有对错之分。但是,在不同的趣味之间肯定有高低之分。趣味又名鉴赏力,一个人的鉴赏力大致表明了他的精神级别。趣味的形成有种种因素,包括知识、教养、阅历、思考、体验等等,这一切在趣味中都简化成了一种本能。在文学和艺术的欣赏中,良好趣味的形成也许是最重要的事情,它使一个人本能地趋向好东西,唾弃坏东西。对于创作者来说,良好的趣味未必能使他创作出好东西,因为这还需要天赋和技巧,但能够使他不去制作那些他自己也会厌恶的坏东西。
相反,最高的严肃往往貌似玩世不恭。真正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知道生命和理性的限度,他能自嘲,肯宽容,愿意用一个玩笑替受窘的对手解围,给正经的论敌一个教训。他以诙谐的口吻谈说真理,仿佛故意要减弱他的发现的重要性,以便只让它进入真正知音的耳朵。
有两种人永远不成熟:白痴和天才。换一种说法,以常人的眼光看,有两种人不正常:低能者和超常者。这个区别基本上取决于秉赋。不过,由于机遇的不幸,超常者的秉赋可能遭扼杀,而被混同于低能者。
一切精神的创造,一切灵魂的珍宝,到头来都是毁于没有灵魂的东西之手:老鼠、蛀虫、水、火、地震、战争、空气、时间……
所谓成熟是指适应社会现成准则的能力。一般来说,一个人如果过于专注于精神世界里的探索,就会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去琢磨如何使自己适应社会。年龄的增长在这里是无济于事的,因为精神的探索永无止境,而且在这一条道路上走得越远的人,就越不可能回过头来补习处世的基础课程,就像我们无法让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回到小学课堂上来做一个好学生一样。
另一方面,历史上也不乏在处世方面成熟的天才,但他们往往有二重人格。
人类天性中有一种不可消除的冲动,就是要对世界和人生的问题追根究底。这种冲动虽说提升了人类存在的精神品质,但并不有利于人类在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存。仿佛是为了保护人类的生存,上天就只让这种冲动在少数人身上格外强烈。古往今来,在世界的不同角落里,都有这样一些怀着强烈的形而上学冲动的人,不妨说,他们是一些中了形而上学之蛊的人。这样的人倘若同时具有巨大的才能,就可能成为精神领域里的天才。可是,倘若才能不足以驾御强烈的冲动,情形就惨了,很可能会被冲动所毁而毫无积极的结果。在一般人眼里,凡是痴迷于精神事物的人都有疯狂之嫌,区别在于,有的人同时是天才,有的人却仅仅是疯子。在某种意义上,后者是人类精神追求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精神本能有强弱的阶梯,最高是宗教。
在任何时候,我的果实与我的精神之树的关系都远比与环境的关系密切。精神上的顿悟是存在的,不过,它的种子必定早已埋在那个产生顿悟的人的灵魂深处。生老病死为人所习见,却只使释迦牟尼产生了顿悟。康德一辈子没有走出哥尼斯堡这个小城,但偏是他彻底改变了世界哲学的方向。说到底,是什么树就结出什么果实。一个哲学家如果他本身不伟大,那么,无论什么环境都不能使他伟大。
外在自由。其一,政治自由。取决于法治社会建立和健全的程度,法治社会中的人是自由人,人治社会中的人是不自由人,过渡社会中的人是半自由人。其二,自由时间。除去为谋生而工作的时间,剩余的便是自由时间,用于发展精神能力和满足精神需要。现在大多数人还必须仅为谋生而工作,不是自由人。那些虽然谋生已不成问题但仍沉湎于物质的追求和享受的人,也不是自由人。
极端然后丰富。
时尚和文明是两回事。一个受时尚支配的人仅仅生活在事物的表面,貌似前卫,本质上却是一个蒙昧人,惟有扎根在人类精神传统土壤中的人才是真正的文明人。
苏格拉底、孔子、释迦牟尼、基督都不留文字,却招来了最多的文字。
真善美的统一,也许只是诗人的梦想,哲学家的逻辑游戏,道德家的说教。事实上,只有三者都弱,才能相安无事,如果它们都很强,碰到一起,不能不发生冲突。
长期生活在户外的人,与长期生活在户内的人,他们会有十分不同的感觉和思想。
甲骨文,金文,竹简,羊皮纸,普通纸,电脑……书写越来越方便了,于是文字泛滥,写出的字也就越来越没有价值了。
厌世弃俗者和愤世嫉俗者都悲观,但原因不同。前者对整个人生失望,通过否定世界来否定人生,是哲学性的。后者仅对世道人心失望,通过否定世界来肯定自己,是社会性的。
每个人一辈子往往只在说很少的几句话。
一切复活都在回忆中,一切超越都在想象中。
知识和心灵是两回事,一个勤奋做学问的人同时也可能是一个心灵很贫乏的人。若想知道一个人的精神级别,不要看他研究什么,而要看他喜欢什么。一个人在精神素质上的缺陷往往会通过他的趣味暴露出来。趣味是最难掩饰的,因为它已经扎根在无意识之中,总是在不经意中流露。
可是,一切精神上的伟人之诞生与本乡何干?他们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属于本乡,他们是以全民族或者全人类为自己的舞台的。所以,如果要论光荣,这光荣只属于民族或者人类。这一点对于文明人来说应该是不言而喻的,譬如说,倘若一个法兰克福人以歌德的同乡自炫,他就一定会遭到全体德国人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