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他生前一定十分熟悉。”
当今世在我颤抖的停留背后锁上它的后门,
不过,即便我们不去关注这里的第一行以及其中的出色停顿,不去关注停顿之后的“眼睑”(eyelid's)和“无声”(soundless)两词之间那两个瑟瑟作响的s以及词尾的另外两个s,我们在这里仍收获颇丰。首先,我们看到一个典型的电影慢镜头,“一只身披露珠的苍鹰掠过暗影”(The dewfallhawk comes crossing the shades to alight)。鉴于我们的主题,我们必须注意他选用的“暗影”(shades)一词。我们注意到了这一点,就能更进一步地思考这只“身披露珠的苍鹰”(dewfallhawk),尤其是“露珠”(dewfall)。我们或许会问,在眼睑的一眨和前面的“暗影”之后出现在这里的露珠有什么用呢,莫非是一滴深藏的泪水?在“落上一丛被风扭曲的荆棘”(to alight/Upon the windwarped upland thorn)一句中,我们难道听不出某种被束缚或被压抑的情感吗?
如果他们听说我终于长眠,站在门口,
一阵迎面的风中断了悠扬的钟声,
在这一切的背后自然隐藏着那个古老的比喻,即逝者的灵魂居住在星星上。而且,这一修辞方式具有闪闪发光的视觉效果。显而易见,当你们仰望冬日的天空,你们也就看到了托马斯·哈代。在他生前,他的眼睛所观察的正是这样的秘密。
如果他们听说我终于长眠,站在门口,
实际上,六音步,亦即时间的拉长,以及其填充,全都开始于“颤抖的停留”。但直到在完全由单音节词组成的第二行中,重音落在了“五月”(May)头上,事情才真正展开。从声音角度看,第二行的总体效果是让人感觉到哈代先生的春天比任何一个八月都更加枝繁叶茂。但从心理效果上看,人们却有这样一种感觉,即琳琅满目的修饰语溢出了诗句,甚至漫入了使用带连字符的荷马式修饰语的第三行。总的感觉(体现在将来完成时中)就是,时间放慢了脚步,被每一秒钟所延缓,因为每一个单音节的词就是说出口的或写在纸上的一秒钟。
一切都始于另一个由多个咝音组成的词组“像眼睑无声地一眨”(like an eyelid's soundless blink)。这又是一个既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假设,但我倾向于认为,“像眼睑无声地一眨”是对彼特拉克的“人的一生短过眼睑的一眨”[25]的借用,如我们所知,《身后》的主题就是一个人的死亡。
当然我们也要意识到,我们是透过二十世纪末现代诗歌语汇的棱镜来看待这一切的。在这一棱镜中显得倨傲和陈旧的东西,在当时却未必会产生同样的效果。说到催生委婉说法,死亡在这件事上独占鳌头,在最后审判时死亡可以引用这些婉辞作为它的自我辩护。以这种委婉说法的标准来看,“当今世在我颤抖的停留背后锁上它的后门”一句仅凭一点便很出色,即它表明这位诗人更关注的是他的语汇,而非他所描绘的前景。这行诗充满安宁,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此处的重音词都是两个或三个音节的单词:非重读音节以一种附言或事后补充的意味淡化了这些单词的其余部分。
我们或许听不出来。我们或许只能听到一堆重音,至多只能在“up/warp/up”的词组中想象出风吹灌木发出的响声。在这一背景中,非人称的、无动于衷的“凝望者”(gazer)一词便是描绘旁观者的合适方式,这位旁观者不具任何人类特征,仅为一种视力。“凝望者”用在这里很合适,因为他正在观察我们这位说话者的缺席,因此后者无法对他作细节描写:可能性是无法十分精确的。那只苍鹰亦如此,它拍打着眼睑般的翅膀掠过“暗影”,同样也在穿越这片缺席。叠句式的“这场景他生前一定十分熟悉”(To him this must have been a familiar sight)最具穿透力,因为它具有双重作用:苍鹰的飞翔在这里既是真实的场面,也是死后的景象。
但是让我们从头开始,这里的第一个季节是春天,与它一同出现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那笨拙的、几乎在嘎吱作响的优雅:五月刚一出现,重负便随即落下。这一点在读完第一句后变得越发醒目:“当今世在我颤抖的停留背后锁上它的后门”(When the Present has latched its postern behind my tremulous stay),这一句可谓相当倨傲,而且嘎吱作响,句中几个发出绝妙嘶声的咝音汇成一股,涌向句末。“颤抖的停留”(tremulous stay)是一个绝妙的词组,人们可以设想,这能让人联想到这位年岁已高的诗人自己的声音,同时也为全诗的其余部分奠定了基调。
“他听不见了,但他过去很留意这些事情。”
真正的原因是,这个曾被打断、复又响起的声音事实上就是一个关于诗歌的隐喻,隐喻一首诗从同一支笔下流泻而出的过程,隐喻一首诗中各个诗节的排列过程。这个隐喻也暗指《身后》这首诗本身及其漂移的重音和突然出现的停顿。就这一意义而言,道别的钟声永远不会停止,至少,为哈代先生而鸣的道别钟声不会停止。它不会停止,只要他的“邻居们”、“凝视者们”、“有人”、“他们”、“一人”以及我们一息尚存。
If I pass during some nocturnal blackness, mothy and warm,
“对于这些奥秘他曾独具慧眼。”
我这么说的一个证据便是下一诗节中季节的不确定性。我猜想这是秋天,因为之后的两节诗分别描写的是夏天和冬天,而且这句里无叶的荆棘似乎凋零了。这种次序在哈代这里显得有些奇怪,因为他是一个技艺高超、深思熟虑的诗人,你们可能会想,他完全可以按照传统的方式来排列四季。不过无论如何,这第二节诗写得十分优美。
事实自然是,他两者兼顾,因为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自然细节:一枚树叶和诗行中空间大小的比例关系。这种比例可能合适,也可能不合适。一位诗人恰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获悉一枚树叶以及那些重音之价值。哈代先生给出近乎扬抑格的“精致的翅膀像新纺的丝绸”(Delicatefilmed as newspun silk)这组修饰,只是为了降低上一行诗的音节密度,而非出于他对这枚树叶和这一具体感受的依恋。他如果真的依恋它们,便会将它们置于韵脚位置,或者无论如何也会让它们步出你们所见的这片音调过渡区。
Delicatefilmed as newspun silk, will the neighbours say,
有人会说:“他曾力保这些无辜生灵不受伤害,
但从技术上讲,这一行半诗却体现出了我们这位诗人身上深受温特斯先生推崇的那一特征。我们这位诗人自己也意识到此处的自然细节值得炫耀,便又稍加打磨。这使得他能以口语化的句式“他这个人向来喜欢留意这些事情”(He was a man who used to notice such things)来结束这一诗节。这种轻描淡写的语调出色地平衡了开头一句的老套华丽,而这或许正是他一开始就渴求的东西。这句话让谁来说都可以,因此他就把它算在邻居们头上,使这行诗不再像是顾影自怜,更不像是为自己写的墓志铭。
一只身披露珠的苍鹰掠过暗影,
这首诗的构思十分简单:诗人在思考他不可避免的离去,他描绘出一年四季的四幅微型画,其中的每一幅均可能成为他的离去之背景。这首诗的题目引人入胜,它没有一位诗人在诉诸此类前景时通常会带有的情感投入,其发展基调为忧郁的沉思,人们可以设想,这正是哈代先生的初衷。但是,这首诗在其发展过程中似乎稍稍脱离了他的控制,出现了某些计划之外的东西。换句话说,艺术战胜了技巧。
他的眼睛也观察地面。在阅读《身后》的过程中你们会发现,那些将对他作出评价的人,其所处位置随着一个又一个诗节的推进似乎在不断升高。自第一诗节中的最低处,他们渐渐攀至第五诗节中的最高处。在其他诗人处这或许是个巧合,而在哈代处却并非如此。我们应该注意到这些人物的渐进过程,从“邻居们”到“凝视者”和“有人”,再到“他们”(they)和“会有一人”(any)。这些称谓均非确指,更不亲昵。那么,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那些再也见不到我的人会涌起思绪吗:
直到钟声再起,就像一阵新的轰鸣时:
Watching the fullstarred heavens that winter sees
他们仰望布满星辰的天空,如冬日所见,
直到钟声再起,就像一阵新的轰鸣:
在描写冬天的第四节里,这首诗开始直面缺席。
“He was one who had an eye for such mysteries”?
And a crossing breeze cuts a pause in its outrollings,
When the hedgehog travels furtively over the lawn,
就整体而言,《身后》之美就在于其中的每件东西均可翻番。
我无法证明这一点,尽管我也无法证伪这一点,但是我认为,这里的头尾两句,即“当今世在我颤抖的停留背后锁上它的后门”和“他这个人向来喜欢留意这些事情”,早在《身后》构思之前很久即已独立存在。自然细节被置入这两者之间纯属偶然,为的是给出韵脚(这个韵脚并不十分醒目,因此需要修饰)。它站稳位置后,便使诗人写出了这一节,全诗其余部分的构架也由此而来。
有谁会说吗,当我的丧钟在暮色中敲响,
那些再也见不到我的人会有这样的思绪吗:
And the May month flaps its glad green leaves like wings,
Till they rise again, as they were a new bell's boom,
“He was a man who used to notice such things”?
我相信,接下来的一节写的是夏天,第一行中的“飞蛾舞动的温暖”(mothy and warm)这两个词所具有的可触摸感便能让你们震惊,由于它们之前还有一个大胆的停顿,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不过,说到大胆还必须指出,只有一位非常健康的人方能对自己逝去那一刻的漆黑夜色作如此冷静的思索,如我们在“如果我的离去是在一片飞蛾舞动的温暖夜晚”(If I pass during some nocturnal blackness, mothy and warm)这一句中之所见。更不用说他对于停顿所持的这种更为随意的态度了。 “夜晚”(nocturnal blackness)之前的“一片”可能是此句中惊恐的唯一一处表露。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一片”(some)一词也是一位诗人在保持其格律时可以使用的一块现成的砖石。
Will this thought rise on those who will meet my face no more,
但他收效甚微,如今他已死去。”
当五月拍打它那翅膀似的欣喜的绿叶,
“to him this must have been a familiar sight.”
一阵迎面的风中断了悠扬的钟声,
“He hears it not now, but used to notice such things”?
伊沃·温特斯[24]曾这样评价托马斯·哈代:“一只最锐利的观察自然细节的眼睛。”我们当然能赞叹这只眼睛——它锐利得足以把树叶的背面比作新纺的丝绸,可这却会让我们忘记去颂扬那只耳朵。如果大声朗读这些诗句,你们便会在第二行被绊倒,会把第三行的前半段口齿不清地一带而过。你们便会意识到,诗人在这些诗行里塞进如此之多的自然细节,这本身并非目的,他是为了填充格律上的空白。
精致的翅膀像新纺的丝绸,邻居们会说吗:
Upon the windwarped upland thorn, a gazer may think,
这里没有说明具体的季节,这就是说它描写的可能是任何时间。这也可能是任何场景,或许是乡间,田野上有一座教堂,钟声悠扬。第二、三两行中的场景描述十分动人,但却过于普通,并不足以为我们这位诗人赢得任何殊荣。“一人”在他缺席的时候在“他听不见了,但他过去很留意这些事情”(He hears it not now, but used to notice such things)一句中提及的也许是诗人描述这一幕的能力。此外,“这些事情”(such things)就是一个声音,被风儿打断,但又重新返回的声音。这曾被打断、复又响起的声音在这首自传哀歌的末尾又可被视为一个指向自我的隐喻,这并非因为我们所讨论的这个声音就是为托马斯·哈代鸣响的丧钟。
“对于这些奥秘他曾独具慧眼。”
“他听不见了,但他过去很留意这些事情。”
首先,“终于长眠”(stilled at last)既语气委婉地暗指这位正在与他这首诗道别的作者,同时也暗指逐渐归于沉寂的前一节诗。借助这一方式,比“邻居们”(the neighbours)、“凝望者”(a gazer)和“有人”(one)为数更多的读者被引入文本,并应邀在“仰望布满星辰的天空,如冬日所见”(Watching the fullstarred heavens that winter sees)一句中扮演角色。这一行诗非同寻常,这里的自然细节惊世骇俗,实为罗伯特·弗罗斯特之先兆。冬日的确能见到更多的“天空”(heavens),因为冬日里树木光秃,空气纯净。如果这天空中布满星辰,那么它——冬日——见到的星星便也更多。这一行诗是描写缺席的神来之笔,但哈代先生还想再强化一下效果,于是就有了“那些再也见不到我的人会涌起思绪吗”(Will this thought rise on those who will meet my face no more)。“涌起”(rise)一词把月亮的温度传达给了这位“终于离去”的人那或许冰冷的五官。
不过,这一节里最成功的句子显然还是“当一只刺猬偷偷钻过那片草地”(When the hedgehog travels furtively over the lawn),而这一句中最好的词自然就是“偷偷”(furtively)。其余的一切则稍稍显得有些缺乏生气,无疑也较为平淡,因为我们这位诗人显然想用他对动物王国的同情来博得读者的好感。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在主题的作用下读者已经站到诗人一边。再说,如果有人真要在这里探个究竟,那他还是可以问一问那只刺猬是否真的身陷险境。不过到了这个阶段,没有人会吹毛求疵。可这位诗人自己似乎意识到了他素材不足,于是在他的六音步诗行前又加上了三个音节(“有人会说”〈One may say〉),这部分地是因为,他认为言辞的笨拙能表现出温情,部分地则是为了延长这位濒死者的时间,或曰他在人们记忆中的留存时间。
The dewfallhawk comes crossing the shades to alight
One may say,“He strove that such innocent creatures should come to no harm,
他们仰望布满星辰的天空,如冬日所见,
If, when hearing that I have been stilled at last, they stand at the door,
And will any say when my bell of quittance is heard in the gloom
有谁会说吗,当我的丧钟在暮色中敲响,
落上一丛被风扭曲的荆棘,这凝望者也许会想:
But he could do little for them; and now he is gone.”
这二十行六音步诗构成了英语诗歌的荣光,其一切出众之处均归功于六音步。这里有一个问题:六音步诗句在这里的出现又该归功于什么呢?答案就是:为了让这位老人能呼吸得更轻松一些。这里的六音步不是为着其史诗意味,或其同样经典的哀歌意味,而是为着其三音步长的一呼一吸的特性。在潜意识层面,这种便利可以转化为富裕的时间和开阔的空白。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六音步其实就是一个拉长的瞬间,在《身后》中,随着一个又一个单词的不断递进,托马斯·哈代把这个瞬间拉得越来越长。
如果是在黄昏,像眼睑无声地一眨,
如果我的离去是在一片飞蛾舞动的温暖夜晚,
当一只刺猬偷偷钻过那片草地,
When the Present has latched its postern behind my tremulous stay,
“他这个人向来喜欢留意这些事情。”
幸运的是哈代活得足够长,不致落入他的成就或他的错误所构成的陷阱。因此,我们可以集中关注他的成就,或许还可以捎带关注一下这些成就的人性内涵,如果你们不愿意,也可以不谈这些。这里就有一首诗,题为《身后》(Afterwards)。此诗大约写于一九一七年,当时世界上有许多人都在相互倾轧,当时我们这位诗人七十七岁。
If it be in the dusk when, like an eyelid's soundless bl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