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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与理智 作者:约瑟夫·布罗茨基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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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地说,我们记住的并非一个地方,而是印有该地风光的一张明信片。提起“伦敦”,你脑中最有可能浮现出的是国家美术馆或伦敦塔的画面,画面一角或背面还印有一个不大的英国国旗图案。提起“巴黎”,你就……或许,此类缩略或置换并无任何不妥,因为如果某个人类的大脑真的能够凝聚并留存这个世界之现实图景,那么此人的生活必将成为一场逻辑和公正的无休止噩梦。至少,意识的法则暗示着这样的结论。不愿或不能交出一份清晰报告的我们于是决定先行动,结果既数不清、也记不清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尤其是在第N次的时候。其结果与其说是一份大杂烩,不如说是一幅合成影像:如果你是一位画家,这便是一棵绿树;如果你是唐璜,这便是一位女士;如果你是一位暴君,这便是一名牺牲者;如果你是一位游客,这便是一座城市。

不过归根结底,传奇和现实之间并无等级关系,至少在你的城市的语境中不存在这种关系,因为当下派生过去的热情远远胜于过去派生当下。每一辆驶过十字路口的汽车都会使城里的骏马雕像更为过时,更加古老,会将本地十八世纪一位伟大的军事天才或平民英雄压缩为身穿皮毛的威廉·退尔[9]之类的人物。这座雕像骏马四蹄紧贴基座(用雕塑语言来说,这表明其骑手并非战死疆场,而是死在自己那张或许有四条腿的床上),它在你的城市所唤起的与其说是对某人勇敢精神的崇敬,莫如说是对某种已不存在的交通方式的缅怀。落在三角帽上的鸟粪更是理所当然,因为历史早已离开你的城市,把这个舞台让给了更为原始的地理和商业力量。因此,你的城市就不仅仅是伊斯坦布尔的大市场和梅西百货的混合物;不,在这座城市里,一位旅行者若是右拐,就会撞上孔多蒂街[10]的丝绸和毛皮,若是左拐,则会发现自己正在馥颂[11]购买新鲜或罐装的野鸡肉(罐装的更受欢迎一些)。

因为你一定会购物。就像那位哲学家所言,我买故我在。对这一点的理解,有谁能胜过一位游客呢?实际上,任何一趟被地图左右的旅程均将以购物探险作为结束,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的整趟生命旅程其实也同样如此。实际上,除拍照之外,购物是保护我们的潜意识不受陌生现实侵袭的第二种手段。实际上,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划算买卖”,带着一张信用卡,你就能一直走下去。实际上,你干吗不直接道出你那座城市的名字来呢?它的名字一准就是“美国运通”。这能使它拥有法律地位,就像被纳入地图集,没有人敢挑战你的描述。相反,许多人都会声称他们一两年前也到过那里。作为证明,他们会亮出一沓照片,如果你能留下来吃饭,他们还会给你放映幻灯片。他们中间有些人认识卡尔·马尔登[12],他衣着考究,是这座城市的老市长,已经干了许多年。

因为,前文提及的那个水下怪物与现实一样具有贪婪的消化力。在此还应加上后者试图为前者谋求荣光的抱负(或是前者试图谋得后者位置的渴求,至少是曾经有过的渴求)。因此,你那座似乎曾为克罗德·洛林[7]或柯罗[8]所描绘过的城市还有水也就不足为奇了:一片港湾,一汪湖水。更不足为奇的是,其中世纪罗马式的城墙或雉堞看上去像是有意在为一些钢铁、玻璃、混凝土的建筑物(比如说一所大学,或更有可能是一家保险公司总部)做背景。这些建筑的建造地点通常就是最近一次战争中被炸毁的修道院或贫民窟的旧址。同样不足为奇的是,一位旅行者对于古代遗迹的尊重要远远超过对现代建筑的态度,其父辈在市中心给他留下这些现代建筑时怀有一个教谕目的:旅行者就其定义而言,其实就是一种等级思维的产物。

你的目的地越是富有传奇色彩,这只巨大的章鱼便越有可能浮出水面,一视同仁地吞噬机场、公交总站和港口。尽管它真正的美食即此地本身。那构成传奇的一切,即发明或建筑,塔尖或教堂,让人惊羡的古代遗迹和非同寻常的图书馆,首当其冲会被吞下。我们的这只怪物会对这些珍品流口水,旅行社的海报也在这样做,它们囫囵吞枣,把威斯敏斯特教堂、埃菲尔铁塔、圣瓦西里教堂、泰姬陵、雅典卫城以及一座引人注目、让人心动的学院里的几座高塔全都搅在了一起。我们在亲眼目睹这些垂直物体之前即已熟知它们。但是,在亲眼目睹它们之后,我们脑中留下的却非它们的三维形象,而是一幅幅印刷图片。

无论一个人的旅行目的何在,是修正他的领土意识,是饱览人类的创造,还是逃避现实(虽说这是一种糟糕的同义反复),其最终结果仍在于喂养这只永远吃不饱的章鱼,它不断需要新的细节以充作它的夜宵。你的潜意识逗留其间的,不!是返回其间的那座合成城市,因此便将永远被金色的穹顶所装饰:几座钟楼;威尼斯的凤凰歌剧院;一座公园,栗树和杨树成荫,它的后浪漫主义风格的壮观让人难以捉摸,就像格拉茨[6]的花园;一条宽阔、忧郁的河流,河上至少有六座设计精巧的桥;还有一两座摩天大楼。这样一座城市毕竟选项有限。你在潜意识中感觉到这一点,于是,你的记忆便会再添加上一些东西:俄国旧都的花岗岩滨河街,街上的高大廊柱鳞次栉比;巴黎那些珍珠色的建筑立面,阳台的格栅勾勒出黑色的花边;几条你青春记忆中的林荫道,它们一直延伸至淡紫色的落日;一座哥特式建筑的尖顶,或是一座方尖碑的尖顶,这碑尖将它的海洛因注射进云朵的肌肉;在冬季,还有一片晒得温暖的罗马陶土;一座大理石喷泉;以及傍晚街角处洞穴式的咖啡馆生活。

你的记忆将赋予此地以历史,这部历史的细节你或许已经淡忘,但是其主要结果最有可能是民主。你的记忆还会赋予它温和的气候,这气候恪守四季更替,会将棕榈树和火车站餐厅隔离开来。你的记忆会给你的城市以周日的雷克雅未克般的交通状况;人很少,或一个人也没有;但乞丐和孩子们在流利地说着某种外国语言。纸币上会印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哲人头像,硬币上则铸有共和国的女性侧影,但数字仍可辨认,你的主要问题——不是付钱的问题,而是小费问题——最终将得以解决。换句话说,无论你车票上的目的地是何处,无论你下榻在“沙威酒店”还是“达涅利酒店”,在你打开百叶窗的那一瞬间,你都将同时看到巴黎圣母院、伦敦圣詹姆斯公园、威尼斯圣乔治岛和伊斯坦布尔圣索菲亚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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