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行诗中唯一值得关注的就是“细长”(slender)一词在此诗中的再度出现,这个形容词未必是最令人浮想联翩的,它会使你们意识到,在写作此诗的时候这个词曾是我们这位诗人最为钟爱的单词之一。可他当时才二十九岁,他对这个修饰语的热衷因此或许是可以理解的。
细长的手杖伸向身体前方,
他脚踝处的一对翅膀在轻盈舞动,
但我们这位诗人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吗?他肯定知道这故事的线索,而读者也知道,尤其是在这条提示之后。因此他也知道,还有两个人物将被引入并贯穿全诗。他还知道,承载这两个人的工具将是无韵诗体,他必须严格掌控其五音部扬抑格,因为这种格律具有一种随着其自身的音乐起舞的倾向,有时甚至会绽放为一首歌。他知道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成功地把握着全诗,使其能呼应标题给出的基调,对格律的驾驭也始终很出色,但在四十行诗句之后,任何一种格律都会出现某种需要,需要声音上的释放,需要抒情上的解决方案。这样一来问题便在于,他会在什么地方让自己的格律开始歌唱,既然他的故事,即一出悲剧,从头到尾都在向他提供这样的机会?比如在这里,赫尔墨斯出场的这节诗的第一行五音步诗句,似乎就挣脱了这位诗人那不动感情的掌控:
当然,“闪亮的”也是“眼睛”(eyes)的标准修饰语,但无论是俄耳甫斯的眼睛还是我们即将看到的欧律狄刻的眼睛(这种修饰放在她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均未得到这样的描写。而且,这还是此诗到目前为止第一个具有正面含义的修饰语。因此,促使这一形容词出现的因素并非风格惯性,尽管关于赫尔墨斯的其他诗行均延续了十分传统的神祇形象描写:
赫尔墨斯脚踝处的翅膀当然也是他的一个标准的外在细节,一如俄耳甫斯的竖琴。这对翅膀在“轻盈舞动”(lightly beating),这说明这位神祇的运动速度不快,而俄耳甫斯的双手悬垂,“使劲握着,探出下垂的衣袖,/不再留意轻盈的竖琴,/这竖琴已在他的左臂生根,/像一株玫瑰攀附橄榄树枝”(heavy and clenched, out of the falling folds, / no longer conscious of the lightsome lyre, /the lyre which had grown into his left / like twines of rose into a branch of olive),这则透露出一种相反的情形:他运动的速度和地点均使他无法演奏他的乐器,这乐器竟然成了一个装饰细节,一种能被用在古典建筑檐口上的图案。
浪游和遥远的讯息之神祇,
他左臂挽着的是托付给他的她。
音调在此处的提高既是由于表现对象的拔升,也是由于因停顿而得到加强的“浪游”(faring)一词的无尽开放性,以及紧随其后的具有宽广意味的“遥远的讯息”(distant message)。这两个限定与其说精确,莫如说具有暗示意义;人们更为关注的与其说是它们的含义,莫如说是其中的元音。被一个原本是要将它们连为一体的介词(of)所联结,这两个修饰语结果却弱化了它们各自要传达的未知与无垠的抽象意义。换句话说,人们在这里听到的更像是格律本身,而非它所表现的精神特征,后者被格律自身的流动所削弱和冲淡了。在“faring”(浪游)中我们显然能听出“airing”(吹拂),“distant message”(遥远的讯息)会扩展为“distant passage”(遥远的旅程)。但另一方面,诗歌始终是一门歌唱艺术,尤其在俄耳甫斯的时代,再说,我们在此面对的毕竟是俄耳甫斯眼中的赫尔墨斯,因此,不妨就让我们的格律一展歌喉吧。总之,这句英译像德语原文“Den Gott des Ganges und der weiten Botschaft”一样地诱人。
因此,是时候回到那种务实的、就事论事的调性上来了,于是就有了“行者的风帽罩着他闪亮的眼睛”(the travelinghood over his shining eyes),尽管这位诗人就事论事的手法十分丰富。
他脚踝处的一对翅膀在轻盈舞动,
赫尔墨斯的眼睛被描写成“闪亮的”(shining),这不仅因为我们身在阴间,这里缺少光线和色彩,风帽的阴影使得他的眼睛显得更加突出了。不,这更是因为赫尔墨斯是神,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像里尔克的一位同时代人、伟大的希腊诗人康斯坦丁诺斯·卡瓦菲斯对一位希腊神祇的描写:“他的眼中是不朽者的欢乐。”[19]
行者的风帽罩着他闪亮的眼睛,
细长的手杖伸向身体前方,
不过在两行诗之后,一切均将改变。
只是,时机未到。之后或许还会有其他更好的机会来释放歌声。这位诗人知道这一点,这并不仅仅因为他知道情节,知道该轮到欧律狄刻在这首诗中出场了。他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们刚刚提到,格律的临界质量正在积累,他能将它控制得越持久,它的声音爆发就会越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