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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与理智 作者:约瑟夫·布罗茨基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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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这里的这只鸟除了举止很像诗人外,还具有诗人的五官特征。这就是我们这位诗人获得的一张通往鸟类情感世界的门票,由此便产生出了二十世纪英语诗歌中最伟大的诗句之一。

决定就这样把它的灵魂

因此,如果说《黑暗中的画眉》是一首关于自然的诗,那也仅能说它只有一半是,因为诗人和鸟儿均为自然之产物,而这两者间只有一个,用通俗的话说,还心存指望。这首诗的内涵更像是对于同一现实的两种接受态度,因此这显然是一首哲理抒情诗。希望和无望显然被公平地置于此诗,两者间并无等级差异,这两种情感的承载者则显然存在差异,我想指出,我们这只画眉是“年老的”(aged),这可不是没有原因的。它见多识广,它那“神圣的希望”与希望的缺失同样合理。最后一行中将“一无所知”(unaware)孤立出来的那个停顿十分有力,足以使我们的遗憾噤声,并赋予最后一个单词以一种坚定的意味。毕竟,“神圣的希望”是面对未来的的,因此,这里的最后一个单词便是由理性道出的。

当然,《黑暗中的画眉》是一首世纪末的诗。但是请假设一下,我们并未看到诗尾标明的写作日期;假设一下,我们打开一本书,偶然读到了这首诗。人们通常并不留意诗尾的日期,更何况,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哈代诗作的年代标注并不精确。因此,请想象一下,我们偶然读了这首诗,只在结尾处才看到写作年代。你们认为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呢?

请记住,这是一首以展望未来为主题的诗。因此,它必须保持平衡。我们这位主人公虽然是个诗人,却并非乌托邦主义者,他也不能允许自己摆出一副先知或预言家的姿态。主题本身的性质决定了其内涵十分含混,因此便需要诗人在此表现出清醒,无论他就性格而言是悲观主义者还是乐观主义者。由此而来的便是第四诗节那绝对出色的语言内涵,以及法律术语(“理由……写明原因”〈cause…Was written〉)、现代派的超然(“尘世万物间”〈on terrestrial things〉)和典雅的古词(“远近”〈Afar or nigh around〉)这三者的混成。

更客观地说,一首诗所运用的诗节结构在决定此诗的长度方面不亚于诗歌的叙事情节,甚至有可能超越后者。“如此喜悦地鸣叫 /并无太多的理由”(So little cause for carolings/Of such ecstatic sound)一句既是结局,也是对前面二十四行诗不得不作出的一个音调上的呼应。换句话说,一首诗的长度即它的呼吸。第一节是吸气,第二节是吐气,第三节是吸气……你们猜一猜第四节目的何在?就是为了完成这一循环。

投向越来越浓的黑暗。

在附近出没的所有人类

说到用词方面的选择,没有比这里的“投向”(fling)更好的字眼了。考虑到鸟和诗人之间暗含的相似,这两行诗所表达的便既是鸟儿面对现实的姿势,也是诗人面对现实的态度。如果我们一定要给这种态度的哲学基础下个定义,最终我们无疑会在伊壁鸠鲁主义和斯多葛主义之间举棋不定。幸运的是,对于我们而言术语学并非一个最紧迫的问题。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是必须把这两行诗吸收进我们的体系中——比如说,为一年中的黑暗时光构建的体系。

就声响层面而言,此为这一诗节的最高点,甚至连结尾的“它心知肚明,/我却一无所知”(whereof he knew/And I was unaware)都要低几个调性,低几个阶梯。但我们看到,即便在这个最高点上,这位诗人也依然在控制他的声音,因为“如此喜悦地鸣叫”是“无忧无虑的晚祷”(a fullhearted eversong)的降调之结果。换句话说,对鸟儿声音的描写降了级,世俗语汇替代了宗教语汇。于是出现了这句可怕的“尘世万物间/也未写明原因”(Was written on terrestrial things),其中那种脱离任何具体事物的超然似乎表明了某种俯瞰的高度——它也许属于“白天那只变弱的眼睛”(weakening eye of day),或者至少属于那只鸟,因此,我们接下来便看到了这个古色古香的、也可以说是非个性化的“远近”(afar or nigh around)。

这一层面在下一诗节中充分体现了出来。这一节是呈示和主题叙述的结合。一个世纪的终结在这里被表现为一个人的死亡,这人似乎躺在那里供人吊唁。为了更好地赏析这一手法,我们还必须注意到托马斯·哈代的另一门手艺,即他还是一名教堂建筑师。在这一点上,在将时间的尸体放进万物的教堂时,他采用了某种十分出色的技巧。他能得心应手地运用这一技巧,这首先是因为他在那个世纪中生活了六十年。就某种意义而言,他同时拥有这座庞大的建筑和建筑内部的大部分内容。这双重的熟稔不仅来自特定季节的特定风景,而且来自他一贯的自我贬低——到了六十岁的年纪,这种自我贬低显得更加可信了。

皱缩得又硬又干,

这里所体现出的与其说是一位不可知论者在诉诸宗教词汇时通常都会遭遇的难处,不如说是哈代本人真正的谦卑。换句话说,信仰的起飞在这里还受制于一种引力,即说话者尚不能确定他是否有权拥有这些飞升的手段。“一只年老的画眉,憔悴瘦小,/蓬乱着浑身的羽毛”(An aged thrush, frail, gaunt, and small, / In blastberuffled plume),这当然就是哈代的自画像。他那只众人皆知的鹰钩鼻子以及秃顶上翘着的一簇头发,的确使他看上去像一只鸟,尤其在他上了年纪之后。(“憔悴”〈gaunt〉是他十分钟爱的一个词,是他真正的签名,即便这仅仅因为这个词完全不具乔治诗派的味道。)

我却一无所知。

此类事情在哈代身上从未发生。他似乎永远清楚他的目标是什么,愉悦对他而言既非原则亦非诗中的有效成分。他不太追求响亮的诗句,他诗行的排列相当松散,直到全诗中那具有冲击力的一行,或曰全诗的要点突然出现。因此,他的呈示部通常并不十分悦耳,如果有例外,就像在《黑暗中的画眉》中这样,那也更像是侥幸收获而非有意为之。在哈代这里,一首诗里的主要收获总是来自结尾。他通常会给你们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即诗句对于他来说只是交通方式,赋予其合理性、或许还有神圣感的仅为这首诗的目的地。他的耳朵很少好过他的眼睛,但他的耳朵和眼睛又都次于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强迫他的耳朵和眼睛服从他的思想,其态度有时还十分粗暴。

缠绕的藤蔓茎秆探向天空,

决定就这样把它的灵魂

投向越来越浓的黑暗。

在头顶的萧瑟细枝间——

就像被毁竖琴的琴弦,

一曲饱含热情的晚祷,

唱出无尽的欢乐;

第二行中的“灰白如幽灵”(spectregray)原本或许会让我们警觉——如果不是因为四音步诗句和三音步诗句的正常交替及其民间谣曲般的余音的话(这种余音盖过了“幽灵”〈spectre〉一词中的鬼魂意味,竟然使得我们听到的词更像是“光谱”〈spectrum〉而非“幽灵”,我们的思绪随之飘向了色彩而非孤魂野鬼的王国)。我们在这一行里获得的感觉是一种被抑制的忧郁,而且它还奠定了全诗的韵律。在这里处于押韵位置的“灰白”(gray)一词其实释放了“幽暗”(spectre)中的两个e,像是发出了一声叹息。我们听到的是哀伤的eih,这与两个单词间的连字符一同,将“暗影”变成了一种色彩。

至少是一只脚,因为这首诗写于世纪之末。阅读哈代诗歌的另一个乐趣,就是能看到他所处时代的语汇(即传统语汇)和他自己的语汇(即现代语汇)始终在跳着双人舞。这两者在一首诗里相互摩擦,未来得以侵入现在,同时侵入了语言业已习惯的过去。在哈代这里,不同风格的摩擦如此醒目,这能使你们意识到,他不会紧紧抓住任何一种现代风格特征不放,尤其是他自己的现代风格。一行真正出新的、具有穿透力的诗行后面会跟着一连串老掉牙的东西,你们或许连它们的祖先都记不住了。作为例证,我们来看一看《黑暗中的画眉》第一节的后四行:

你们会说这是一首山水诗,是风景描写。你们会说,在一个寒冷、昏暗的冬日,有个人漫步于风景之中,时而驻足,记下他的所见。这是一幅凄冷的画面,但一只鸟的突然鸣叫却打破了这凄冷,这提振了他的精神。你们会这样说,你们的意见也是对的。此外,作者也恰好希望你们这么想,因为他的确在强调这一场景之寻常。

“如此喜悦地鸣叫/并无太多的理由,/远近的尘世万物间/也未写明原因”(So little cause for carolings / Of such ecstatic sound / Was written on terrestrial things / Afar or nigh around),这一句所流露的与其说是我们这位诗人的格外乖张,不如说是他对于他在一首诗中使用的所有层级的风格用语的不偏不倚。哈代对于诗学的总的态度中含有某种吓人的民主意味,这可以归结为“有用便好”。

但是,这里的非具体化和非个性化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而属于这两者的融合体,而熔炉就是这位诗人的大脑,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说就是语言本身。让我们更仔细地讨论一下这十分独特的“尘世万物间/也未写明原因”(Was written on terrestrial things)一句,因为它从一个此前并无任何一位诗人到过的地方悄悄潜入了这首世纪之交的诗作。

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不管怎样,让我们继续来看这首山水诗吧,让我们直接掉进他的陷阱。一切都开始于第一行的“矮林”(coppice)。他给出一个精确的植物类型名称,这会引起读者,尤其是现代读者的关注,这既体现了自然现象在说话人意识中所占据的中心位置,同时也表明他很熟悉这些现象。这个词还在诗的开头制造出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因为一个知道灌木、篱笆和各种植物之名称的人,就其本性而言,几乎不可能是凶悍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危险的。也就是说,我们在第一行中听到的声音就是大自然盟友的声音,他的话语表明,这个自然很有可能是对人友善的。此外,他倚靠着矮林的门,这倚靠的姿势很少给人精神上的入侵感,如果说它富有某种含义的话,那也更像是接纳。更不用说“矮林的门”(coppice gate)本身就给出了一个相当文明化的自然,它已经习惯并几乎乐意让人通过。

蓬乱着浑身的羽毛,

对于任何一位喜爱哈代的人来说,这段诗都是一座宝库。让我们来看一看这首诗的主线,看看我们这位诗人想干什么。他想给你们指出一个出口,让你们步出上一诗节的死胡同。死胡同只能从上方越过,或是退回去。“响起”(arose)和“在头顶”(overhead)这两个词向你们说明了我们这位诗人所选定的路径。他在这里选择了全面的飞升;实际上,他选择了顿悟,带着鲜明的宗教内涵完全飞离了地面。但是,这次起飞的引人注目之处,却是与“一曲饱含热情的晚祷/唱出无尽的欢乐”(In a fullhearted eversong/Of joy illimited)一句的抒情释放如影相随的拘谨。这种拘谨你们在由“晚祷”(eversong)和“无尽的”(illimited)这两个词构成的长短格中也可以感觉到:这两个词都以停顿开启,吐字仿佛一口呼出的气息;仿佛这些诗行开头还是断言,之后在他的喉头却消减成了修饰语。

呈示部到此结束,这首诗如果到此为止,我们也能得到一首好诗,一幅描绘大自然的速写,许多诗人的作品集里充斥的正是这样的诗。因为,许多诗作,尤其是自然主题的诗作,其实就是未能抵达其目标的被拉长的呈示部,它们之所以半途而废,是因为诗人从已完成的结构自身获得了愉悦。

这很难说清,也许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成功,他对形而上的热衷妨碍了他意识到这一点。关于他为何要在这里继续写作第四段,还有另一种解释,即与他的这种热衷相近的对称感。有些诗人爱写富有形式感的诗作,他们总是认为四段八行诗要胜过三段八行诗;我们不要忘记,哈代还是一位教堂建筑师。四行诗节就像是音调上的建筑砖石。作为建筑材料,它们会生出一种秩序,这一秩序被分成四份时最为和谐。对于我们这位诗人的耳朵和眼睛而言,十六行的呈示部自然要求此诗余下的部分至少也要拥有同样数目的诗行。

都没了热情,像我。

请注意这一节的哀歌式开头,前一行中“越来越浓的黑暗”(growing gloom)使得这一特质更加鲜明。音调仍在不断提高,我们仍在寻求飞升,寻求步出死胡同。“如此喜悦地”——停顿——“鸣叫/并无太多的”——停顿——“理由……”。“喜悦”(ecstatic)一词道出一声惊叹,恰如停顿之后的“鸣叫”(sound)。

都已潜回家中的火炉前。

原来,这只外貌并不十分诱人的年老画眉

地上的每一个精灵

晚歌里一定颤动着某种

哈代对这一词组的无生命声音作出了应答,这个事实显然表明他对谛听此类声音做好了充分准备,这并非因为他的不可知论(这个理由或许也很充分),而是因为每一首诗实际具有的上升矢量,即它对顿悟的追求。从原则上讲,一首诗在一张纸上向下蔓延,也就意味着它在精神上向上腾升,《黑暗中的画眉》就完全符合这一原则。在这一过程中,非理性并非障碍,这首谣曲的四音步和三音步格律就显示出某种十分近似非理性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行,即“冬天的残渣暗淡了/白天那只变弱的眼睛”(And Winter's dregs made desolate/The weakening eye of day),使这四行诗构成一个紧密的整体,这一结构方式贯穿着这首三十二行诗作的始终;我想,它也能让你们了解到这位诗人关于人类的某些总的看法,至少是他关于人类栖息地的看法。白天那只变弱的眼睛,大约是指太阳,它与这些冬天的残渣之间的距离使得后者不得不紧贴地面,呈现出“冬天”应有的白色,或者是灰色。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们这位诗人此处所见是几间乡村居所,我们在此看到的是一处山谷风景,这能让人忆起那个人间景象让星辰同悲的古老修辞。“残渣”(dregs)当然就是残余,就是喝完精华之后留在杯底的东西。此外,“冬天的残渣”(Winter's dregs)这个词组能让你们感觉到,这位诗人已毅然挣脱乔治诗风[9],两只脚都站在了二十世纪。

这首诗如果在这里戛然而止,我们也能获得一则非凡的道德训诫。这样的事情在诗歌中很罕见,但的确存在。此外,动物王国(尤其是鸟类王国)在诗歌中的优越性也由来已久。事实上,信奉这一优越性的观念就是诗歌最独特的饰物之一。《黑暗中的画眉》中十分突出的一点就是,诗人其实在与这一观念抗争;他先接受了这个观念,随后却又试图在这首诗的发展过程中将其抛售。不仅如此,而且在这样做的时候,他几乎就是在抗争自己最为成功的诗行。他的目的何在呢?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让我们这位作者走近“神圣的希望”(blessed Hope)的,首先就是在三十行交替出现的四音步和三音步诗行中不断积累的那股离心力,它既要求声音上的结局,也要求精神上的结局,或是两者的合二为一。就这一意义而言,这首写于世纪之初的诗作所诉说的就是它自己,就是它自己的构成,幸运的是,这种构成也和十九世纪一样正在走向其结局。实际上,一首诗给了新世纪一个它自己的、关于未来的版本——虽然这个版本未必理性——以此使这个世纪成为可能。抗拒一切障碍,抗拒“理由”的缺失。

首先,因为诗歌尚未成为一项你死我活的竞争。其次,这首诗在此时尚处于呈示阶段。一首诗的呈示部是最奇特的部分,因为在这个阶段,诗人们大多尚不明白此诗接下来的走向。因此呈示部往往会很长,在英国诗人那里尤其如此,在十九世纪尤其如此。就总体而言,在大西洋彼岸,他们拥有更多的参考对象,而我们在这边则主要是参照我们自己。除此之外,再想想写诗的纯粹快感,想想将各种回声纳入诗节的快乐,你们便会意识到,某人“超越其时代”这样一种看法尽管不无赞誉色彩,实际上仍属后见之明。在第一节的后四行里,哈代显然是落后于其时代的,他丝毫不在意这一点。

于是我想,它幸福的

萌芽和降生的古老脉搏

一只年老的画眉,憔悴瘦小,

而这个新世纪——它很快也要结束了,对这首诗也回报甚多,就像我们在这间教室里所看到的这样。无论如何,就预言来说,《黑暗中的画眉》就比,比如说,叶芝的《第二次降临》更为清醒,也更加准确。画眉比雄鹰更可信[13],这或许因为,这只画眉出现在哈代先生面前的时间要早二十年;又或许因为,单调比尖叫更能呼应时间自身的话语。

于是,此刻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绝对凄凉的画面:被各自的死亡结局所掌控的一个人和一片风景。下一诗节给出了关键:

为什么呢?因为他希望你们最终明白,一个新的世纪,一个新的时代,或是任何一种新的东西,全都开始于某个昏暗的日子,在这一天,你们精神不振,所见之处没有任何富有吸引力的东西。太初并非有道,而有一个昏暗的日子[8]。(大约六年过后,你们就可以检验一下他的话是否正确了。)对于一首世纪末的诗作而言,《黑暗中的画眉》过于平淡,没有新千年的高调。这几乎与此诗标明的年代构成矛盾,这会使你们怀疑诗尾的写作年代是后加上去的,是后见之明。熟悉哈代的人很容易这么想,因为后见之明是他的强项。

“尘世万物”(terrestrial things)这个词组表明一种非人类性质的超然。通过两个抽象概念的接近在此获得的这一视点,严格地说是无生命的。证明它属于人类创造的唯一证据是,它的确是“写出来”的。这会使你们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即语言能够作出如此排布,最终将人类贬谪为——在最好的情况下——一个抄书吏。是语言在使用人类,而不是相反。语言自非人类真理和从属性的王国流入人类世界,它归根结底是无生命物质发出的声音,而诗歌只是其不时发出的潺潺水声之记录。

我绝对不是说,托马斯·哈代在这行诗里想要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更有可能的是,这行诗想通过托马斯·哈代来表达这个意思,而他答应了。他似乎对自己笔下流出的文字感到有些困惑,于是便试图抑制这一感觉,其方式就是使用这个维多利亚时代常用的语汇“远近”。但是,这个词组却注定会成为二十世纪诗歌的语汇,其影响越来越明显。从“尘世万物”到奥登的“必要的凶杀”(necessary murder)和“人工的荒芜”(artificial wilderness)[12]仅相隔二三十年。仅仅由于“尘世万物”这一句,《黑暗中的画眉》便可被视为一首世纪之初的诗。

事实上,他很喜欢这一点。这里的主要回声源于谣曲,“谣曲”(ballad)一词来自ballre,即舞蹈。这是哈代诗学的基石之一。应该有人来统计一下谣曲格律的作品在这位诗人创作中所占的比例,这极有可能超过百分之五十。至于这一现象的原因,与其说是年轻时的托马斯·哈代有在乡村集市上演奏小提琴的习惯,不如说是这位英国谣曲诗人迷恋血腥和惩罚,迷恋死神舞蹈[11]的特定氛围。谣曲调性的主要魅力恰恰就在于其舞蹈属性,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称之为游戏属性,这种属性自一开始便彰显其狡黠。谣曲以及广义的谣曲格律会对读者说出这样的话:瞧,我并不完全是当真的。诗歌是一门十分古老的艺术,不可能不利用这一机会来展示其自我意识。换句话说,这一调性的无处不在不过是恰好吻合(“覆盖”是一个更佳的动词)了哈代的不可知论世界观,同时也论证了陈旧句式(“在附近出没”〈haunted nigh〉)或老套韵脚(“竖琴”/“火炉”〈lyres/fires〉)出现的合理性,除了一点:“竖琴”(lyres)一词会使我们注意到此诗的自指层面。

神圣的希望,它心知肚明,

第一行诗所具有的相对高级的意象(事实上与弗罗斯特的《柴堆》一诗的开头很相似),很快便退化为一个世纪之末[10]的明喻,即便在写作此诗的当时,这样的比喻也会散发出陈腐的赝品气味。我们这位诗人为何不在这里寻求一种更新鲜的语汇呢?他为何心满意足于这种十分维多利亚式,甚至华兹华斯式的比喻呢?他显然有超越他所处时代的能力,可他为何不作这样的尝试呢?

他的余生还有二十八年的时光(在这段余下的岁月中,他于七十四岁时再次结婚),这个事实并无任何意义,因为他不可能预知此类后事。一位好奇的读者甚至会紧盯着“皱缩得”(shrunken)一词不放,并在“萌芽和降生的脉搏”(pulse of germ and birth)中觉察到某种委婉的意味。不过,这或许既琐碎又牵强,因为这四句诗作出的精神姿态比任何个人的哀愁都要更宏大,更坚决。这四句诗以“我”(I)字结束,“没了热情”(fervourless)之后那个长长的停顿使“像我”(as I)两字显得尤为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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