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时间卧病的日子里,徽因对人生、对生与死已想过无数遍。
“一个东方国家的城市,如果在建筑上完全失掉自己的个性,至少是文化衰落的表现。近几十年来,几个通商大埠如上海、天津、汉口等城市,在建筑上大多模仿欧美的商业城市建筑,这种建筑看不出多少复兴中国文化艺术的迹象。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好长时间了。
“艺术创造不能脱离以往的传统,艺术上的发展创新也建立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即使接受外来艺术的影响,也仍然要表现出本国的精神。如南北朝的佛教雕刻、唐宋的寺塔,都是来源于印度,但由于融入了中国的传统,就形成了中国的风格。如今,在接受现代科学技术材料的基础上,怎样发扬我们民族建筑艺术的特点,的确值得当代建筑师好好探讨。哦,你们不知道,你们的梁公多么讨厌那些不伦不类的建筑。一次我们去江南,那里是著名的风景区,可就在景区的一边,盖起了一幢火柴盒子式的大高楼。这位梁先生认为它破坏了整个景观,一直背对着那幢建筑,不愿意扭过头去。”
上午九点多钟,阳光照进了她的房间,橙黄的光铺满了窗前的写字台,文竹疏疏落落挺拔多姿的影子映在窗帘上。徽因醒了,四周一片寂静,光线麻酥酥地扎着眼皮。她轻轻地眯起了眼睛,享受这宁静的时刻。她觉得生活的渴望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心中,生命的活力又渐渐地回到了她的身上。
每天夜里,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次次地剧烈咳嗽、咯痰、喝水、吃药……她憋得气喘吁吁,生怕吵醒了熟睡的亲人。她常想,也许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要是那样倒也痛快。这样长时间无望地挣扎,真是太折磨人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当肉体背叛精神、当生命一点一点被凌迟的痛苦。
徽因摆摆手说:“其实这只是人们的想当然。19世纪以前,西方古代艺术被毁坏是常事,幸存下来的多半是靠工料的坚固或命运的偶然。直到19世纪中期以后,欧洲兴起了艺术考古热,保护古代文物包括古代建筑的意识才由此而大兴。听说,这次遍及欧洲的战场上,盟军各部队里,都跟随着文物建筑方面的专家,以指导军队保护占领区的文物建筑。我国在这方面一直缺乏研究,欧洲也是近代以来开始重视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林徽因也笑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有些气促,她勾着头,尽力平息着咳喘。年轻人这才意识到,林先生是身患重病的人。他们抱歉地道了再见,一一离去。他们想不到,一旦他们走后,刚才还滔滔不绝的林徽因就会呻吟着躺下,浑身冒虚汗,半天喘不过气来。即使如此,待到下次家里来了人,她依然如同没事人一样兴致勃勃,谈笑风生。她仿佛是以此作为补偿,为自己无法挽留、所剩无多的生命岁月。
《人生》是她写于这时期的诗,在这首诗中,她抒写了自己对人生的眷恋和热爱,以及平静面对人生终点的坦然。
她眼睁睁看着窗户一点一点发白,室内一点一点亮起来。女佣进厨房了,母亲小声地说着什么,孩子们走动着,屋内充满了清晨忙碌的声音。这时,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将来中国肯定会大量采用西洋现代建筑材料与技术,”另一位年轻人说,“如何谈得上保护和发扬我们民族建筑艺术的特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