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信后,徽因在痛苦焦急中仍心存侥幸,她给梁伯伯发回急电,想知道父亲究竟身在何处?是否有新的消息?
徽因这些日子不知是怎样挨过来的。本来她执意要立即回国,被梁启超一封封电函阻止。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眼睁眼闭,全是父亲的音容笑貌。一想到父亲居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她觉得原本坚实的一切都在摇动。死亡的降临是如此地简单、突兀,再没有任何东西让你相信可以永远拥有。命运不由分说地打击人,人却无处可逃。徽因想起父亲不久前还在来信中说:这些年来政治风云诡谲多端,已使他彻底厌烦了从政,打算从明年起谢绝俗缘,亲自课教膝前的小儿,同时再好好打磨自己的书法艺术……可是,命运没有给他时间。她不能想象一生儒雅倜傥的父亲横死荒野的情景,想起来一颗心就疼痛得裂成了碎片……从今往后,可怜的母亲将何以安身立命?年幼的弟妹又将依靠谁?还有自己,漂泊海外,学无所成……
徽因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挂念的是徽因要急煞。……我问她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徽因没有?她说:没有,只有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
当事情见报时,人们还企盼着林长民的死只是误传,可噩耗从各个渠道传来,梁启超不得不赶紧给思成写信,让孩子们对此有思想准备。
确实的消息传来了,梁启超沉重地在信中说:初二晨,得续电复绝望。昨晚彼中脱难之人,到京面述情形,希望全绝。遭难情形,我也不必详报,只报告两句话:(一)系中流弹而死,死时当无大痛苦。(二)遗骸已被焚烧,无以运回了。……
面对命运,人要么被打垮,要么挺身承受。气若游丝的徽因站立了起来,她告诉自己:父亲没了,自己从此再也不是林家的大小姐,而是要对弟弟妹妹援之以手的大姐,是需要对母亲尽责的长女。
一段时间里,活泼好动的徽因变得沉默了。沉默的徽因依然灵秀清丽,只是她的眼眸里多了几分忧郁,几分深沉。徽因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学习中,其忘我的程度不让思成。即使如此,在学习和生活中,他们鲜明的性格差异仍然随时有所表现。
还有许多事,梁启超在信中不便对孩子们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清华了,一直在北京城里为林宗孟的后事奔走。林宗孟身后的惨状令人堪忧。满门孀稚,满眼凄凉,两房太太均无养家的能力,最小的孩子年龄尚幼,披麻戴孝在灵帏前嬉闹着翻跟斗。全家眼下只有现金三百余元,立即就将难以为继。梁启超已经上书政府有关部门,请求为林宗孟募集赈款。
思成放下一切守护在徽因身边,他愿意做一切事情,只要能减轻徽因的痛苦。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巨大的创痛鲜血淋漓难以愈合。生命的脆弱和莫测使徽因和思成对人生、对爱有了新的认识。
爱,不仅仅是花前月下,儿女情长;爱更是患难与共、是彼此的扶助和共同的承担。人的一生不可能无牵无挂无负载地来往于世,承担使生命有了沉甸甸的分量,承担阻止了人在痛苦的深渊中下坠。
二十多年来,徽因第一次真实地认清了自己的处境,认清了生活的严酷。父亲,闲云野鹤般的父亲,才情四溢的父亲,他的率性使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把无尽的痛苦和忧思留给了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