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一排在阳光下枝叶黄绿掺杂、树皮发白的桦树。“死,明天我将被打死,我这个人将不再存在……一切如旧,就是没有我这个人。”他生动地想象着那个没有他的世界。这些明暗交错的白桦,这些变幻莫测的白云,这些炊烟——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变得阴森可怕和咄咄逼人。一阵寒气掠过他的脊背。他连忙起身,走出仓房,到室外散步。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和整个脸色表现出来的是敌意多于冷淡。这一点皮埃尔立刻看出来。他走近仓房时情绪很好,但一看见安德烈公爵的脸色,立刻感到局促不安。
仓房后面传来一片说话声。
“我来……就是……您知道……我来……我感到兴趣……”皮埃尔说,这天他不知几次莫名其妙地说着“兴趣”这两个字,“我想看看打仗。”
红鼻子的基莫兴大尉,原来做过陶洛霍夫的连长,现在因为缺乏军官升任营长,怯生生地走进仓房。一名副官和团里的军需官跟着他进来。
安德烈公爵从仓房里向外一望,看见皮埃尔向他走来,他在地上一根木棒上绊了一下,差点儿跌跤。安德烈公爵通常不愿看见自己圈子里的人,特别不愿看见皮埃尔,因为他使他想起上次去莫斯科的痛苦时刻。
“噢,噢,那么共济会弟兄对战争有什么看法?怎样防止战争?”安德烈公爵嘲弄地说,“莫斯科怎么样?我家里的人怎么样?他们到底有没有去莫斯科?”他一本正经地问。
现在安德烈公爵虽然觉得他的生活圈子很小,精神痛苦,不为人理解,他却像七年前在奥斯特里茨会战前夜那样感到又兴奋又激动。
“哦,是你!”他说,“什么风把你吹来的?真是没想到。”
“谁呀?”安德烈公爵大声问。
“父亲在童山大兴土木,以为那是他的地方,他的土地,他的空气,他的农奴,可是拿破仑一来,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把他像路上的一块木片那样扫掉,他的童山和全部生活就被摧毁了。玛丽雅公爵小姐说,这是上天的考验。他人都没有了,还考验他做什么?他死了!再也不会复活了!那么这是考验谁呢?祖国啊,莫斯科毁灭啦!明天我将被打死,甚至不是被法国人打死,而是被自己人打死,就像昨天一个兵在我耳旁放了一枪。于是法国人一来,就抓住我的双脚和头随便扔进坑里,免得我在他们鼻子底下发臭。将来还会出现新的生活秩序,别人也会适应那种生活,可是我不会知道,那时我已不在人间。”
明天会战的命令已发出,他也已接到。此刻他没有什么事要做。但一些最简单、最清楚、因而也是最可怕的思想却使他不安。他知道,明天的会战将是他参加过的最可怕的战斗。他生平第一次具体、明确、单纯而恐惧地想到他可能死去,他不考虑这事同别人有什么关系,只想到同他个人的关系,对他灵魂的影响。从这一思想高度出发,以前使他苦恼、焦虑的一切都被一道冰冷的白光照得雪亮,没有阴影,没有前景,没有轮廓的差别。他觉得生活就像一具幻灯,在人工光的照耀下,他长久地透过玻璃进行观察。如今,没有那片玻璃,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看到了那些画得很差的图片。“对,对,这些都是使我激动、使我心醉、使我痛苦的幻象!”他自言自语,在头脑里翻阅着生活幻灯的主要图片,现在他是在冰冷的白光——死的白光照耀下观察这些图片的。“瞧,这些画得很差的图片,一度曾显得那么美丽和神秘。荣誉、社会地位、对女人的爱情、祖国——这些图片我以前认为多么重要,具有多么深远的意义啊!可是这一切,在那个为我而来临的早晨的冰冷白光照耀下,又显得多么简单、苍白和粗糙!”他一生遭遇的三大不幸使他特别难过:他对一个姑娘的爱情、父亲的去世和占领了俄国半壁江山的法军入侵。“爱情!……我觉得充满神秘魅力的那个姑娘,我原来多么爱她呀!我有过同她共享爱情和幸福的充满诗意的计划。唉,我真是个天真的孩子!”他愤恨地出声说,“可不是!我相信理想的爱情,以为我离家一年她会对我忠贞不渝!就像寓言里温柔的小鸽子,她会相思得憔悴。这一切其实要简单得多……这一切真是太简单太可憎了!”
“见鬼!”有个人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说。
安德烈公爵慌忙站起来,听军官们向他汇报,他又给了他们几项指示,准备让他们走,这时仓房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低语声。
二十五日黄昏天气晴朗,安德烈公爵支着臂肘斜躺在克尼亚兹科伏村一所破仓房里。这个村在他那个团的营地边缘。通过破墙的裂口,他望着墙旁一排下部树枝被砍去的三十年桦树,望着摊着一束束燕麦的田地,以及有一堆堆篝火冒烟的矮树丛——士兵在那里做饭。
“去了。裘丽告诉我的。我去看过他们,但没有遇到。他们到莫斯科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