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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三卷)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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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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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怕吗?”皮埃尔问。

“哦!……它负伤了,”副官说,“伤在右前腿,膝盖以上的地方。大概被子弹打中了。恭喜您,伯爵,受了火的洗礼。”

“等一下,等一下!”副官回答,他跑到一个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传达了什么,然后同皮埃尔说话。

他前面有一座桥,桥边另有一些士兵在射击。皮埃尔走到他们跟前。他不知不觉来到横跨柯洛察河的桥旁。这座桥在果尔基和鲍罗金诺之间,法军在占领鲍罗金诺后首先向它进攻。皮埃尔看见前面有一座桥,桥两头和草地上,在他昨天看见的一捆捆干草里,士兵们在硝烟里干着什么;但尽管这里射击声不断,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里就是战场。他没有听见枪弹在四方呼啸,炮弹从头上飞过,没有看见河对面的敌人,好久没有看见人员伤亡,尽管有许多人在离他不远处倒下来。他一直脸带笑容,向四周环顾。

“不,没什么,但马颠得厉害。”皮埃尔困惑不解地说。

“先生,请您让开一点,待在这里不行。”

这里同掩体里步兵心惊肉跳的感觉相反,在这个炮位上,有一小群人同其他壕沟隔离,都忙于干活,这里有一种人人平等、亲如一家的活泼气氛。

整个战场上隆隆的炮声和嘘嘘的枪声越来越激烈了,特别是在巴格拉基昂多面堡左边,但皮埃尔所在的地方,由于硝烟弥漫,什么也看不见。再说,皮埃尔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炮位里亲如一家而同外界隔离的官兵身上。起初,战场的景象和声音在他身上引起一种情不自禁的兴奋,在看到单独躺在草地上的士兵后,他的心情就起了变化。此刻他坐在壕沟的斜坡上,观察着周围的一张张脸。

步兵的队伍在硝烟里消失了,只听见他们拖长的叫声和密集的枪声。几分钟后,就有一批批伤员和抬担架的人从那里走过来。落在炮位上的炮弹越来越多了。有几个倒下的人没有被抬走。大炮周围的士兵更忙碌了。谁也不再注意皮埃尔。他有两次因为挡路而受到怒喝。上士皱着眉头,迈着大步,急急地在几门大炮之间跑来跑去。那个青年军官脸涨得更红,更卖力地指挥着士兵。士兵们传递炮弹,转动身体,装上炮弹,干得更紧张更漂亮了。他们像在弹簧上似的来回跳动。

“拉到五号炮那里去!”有人从一边喊道。

“刚才还在这里,现在到那边去了。”有人向右边指指,回答。

“各就各位!”年轻的军官对聚集在皮埃尔周围的士兵喝道。这位年轻的军官显然是初次执行职务,因此对士兵和上级都很认真。

皮埃尔发现,炮弹越落越多,伤亡越来越大,但大家的情绪却越来越高。

“好炮弹!”一个兵对嗖嗖飞来的榴弹叫道,“不要飞到这里来!飞到步兵那里去!”另一个兵发现榴弹从头上飞过,落在掩护部队里,哈哈笑着说。

“不要放……等一下!”他喊道。

他们经过炮兵后面硝烟弥漫的第六军,走近一座小树林。炮兵已移到前面,正开着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树林里清凉、幽静,一片秋意。皮埃尔和副官下了马,向山上走去。

“去吧,去吧,那里可以看到一切,也不那么危险。回头我来接您。”

皮埃尔那副头戴白帽的非军人样子起初使他们感到惊讶和不满。从他旁边经过的士兵惊奇甚至恐惧地瞟着他的身子。一个麻脸、长腿的高个子炮兵校官,仿佛要看看边上那门炮的射击情况,走到皮埃尔面前,好奇地对他瞧瞧。

皮埃尔不再看前面的战场,不再关心那边发生的事,他专心望着那越烧越旺的火,觉得心里也燃烧着同样的火。

“哎哟,哎哟,这家伙!”他们模仿农民民兵说,“他们可不喜欢了。”

“报告,上校先生,炮弹只剩下八发了,还继续放吗?”他问。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伯爵?”他笑眯眯地对皮埃尔说,“您还是那么好奇吗?”

“这是我们大兵干的活。可是您老爷也来,真是奇怪,老爷真行!”

“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他说着,向前跑去。

“哦,老爷,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他说着往下跑。皮埃尔跟着那个兵跑过,绕过青年军官坐着的地方。

皮埃尔追随的那位将军下了山,陡然向左拐。皮埃尔看不见他,就冲进前面步兵的队伍。他忽左忽右想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但到处都是神色紧张的士兵,他们正忙着一项看不见但显然很重要的事。大家都用愤慨而疑问的目光望着这个头戴白帽的胖子,不知他为什么要骑马冲撞他们。

“这饭不好吃吧?哼,你们这些乌鸦,害怕了!”他们对站在断腿伤员面前迟疑不决的民兵嚷道。

皮埃尔从土垒后面朝外望。有一个人特别引起他的注意。这是一个青年军官,他脸色苍白,拖着佩剑,一面倒退,一面不安地环顾着。

“感谢上帝,这里还好,”副官说,“但左翼巴格拉基昂那里打得可厉害了。”

皮埃尔清醒过来,用双手支撑着坐在地上。他旁边那只弹药箱不见了,只有几块燃烧过的绿色木板和布片散落在烧焦的草地上;一匹马拖着断车辕跑开去,另一匹马也像皮埃尔一样倒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刺耳的叫声。

“老爷,您怎么不怕呀,真是的!”一个红脸宽肩的士兵露出雪白的大板牙,对皮埃尔说。

奉命去搬弹药的兵撞在皮埃尔身上。

年轻的军官跑到年长的军官面前,怯生生地低声说,炮弹没有了,那模样就像管家报告主人他要的酒没有了。

“霰弹!”年长的军官望着土垒外喊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老是打霰弹!”军官叫道。

炮弹接二连三地从他头上飞过,落在他的前面,后面,旁边。皮埃尔往下跑。“我这是往哪儿跑啊?”他突然省悟过来,已经接近绿色的弹药箱。他停下脚步,决不定应该前进还是后退。突然,一股惊人的力量把他往后推倒在地。就在这一刹那,一个巨大的火光把他照亮,也就在这一刹那,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隆声、爆裂声和呼啸声。

“您不用费心,”皮埃尔说,“我到土岗上去,行吗?”

暴风雨逼近了,人人脸上都泛出皮埃尔看到的心灵的火焰。他站在一个年长的军官旁边。一个年轻的军官手举到帽边,向年长的军官跑来。

“混账东西,怎么搞的!”年长的军官嚷道,一面转身对着皮埃尔。年长的军官涨红脸,满头大汗,皱紧眉头,眼睛发亮。“到后备队去,搬弹药箱!”他嚷道,愤怒地扫了皮埃尔一眼,转身对着他的士兵。

还不到十点钟,已经有二十来个人从炮位上被抬走;两门炮被打坏,落在炮位上的炮弹越来越多,子弹嘘嘘地在远处呼啸。但炮位里的人都若无其事,四处是一片欢乐的笑语声。

突然出了一件事:年轻的军官大叫一声在地上坐下来,就像一只中弹的飞鸟。在皮埃尔的眼里,一切都变得古怪、模糊和阴暗了。

有几个兵笑嘻嘻地站在皮埃尔旁边。他们仿佛没有想到他说话也像大家一样,这一发现使他们都乐了。

皮埃尔觉得自己来得不是地方,又无事可做,还怕妨碍人家,就跟着副官跑去。

相反,皮埃尔还以为在战斗中这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地方,因此安然站在上面。

这个多面堡利用土岗修成,三面挖了壕沟。壕沟里摆着十门大炮,炮口从土墙孔里伸出来。

就像暴风雨临近那样,人人脸上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亮地焕发着潜藏的怒火,仿佛在对抗当前发生的事态。

“哪能不怕?”那兵回答,“炮弹是不留情的。砰的一声,肠子出膛。不能不怕呀!”他笑着说。

一颗炮弹打在皮埃尔站着的土垒一边,泥土纷纷撒落下来,他眼前掠过一个大黑球,立刻撞在什么东西上。正向炮位走的民兵纷纷往后退。

炮弹接二连三地呼啸着,有的打中土垒,有的打中士兵,有的打中大炮。皮埃尔以前没有留心这声音,现在只听见这种声音。在炮位右边,皮埃尔觉得喊着“乌拉”的士兵不是在往前跑,而是在往后退。

“好,我跟您去。”皮埃尔说,环顾周围,找寻着自己的马夫。直到这时皮埃尔才看见伤员,有的蹒跚地步行,有的躺在担架上。就在他昨天骑马经过、上面摆着一捆捆芳香干草的草地上,僵卧着一个士兵,不自然地歪着头,军帽掉在一边。“为什么不把这个兵抬走?”皮埃尔想问,但一看见副官也在朝着那边望,神色严厉,就不作声了。

“哈,你们这些狐狸!”另一个兵取笑弯着身子到炮位来抬伤员的民兵说。

“真的吗?”皮埃尔问,“这是在哪里呀?”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但副官拨转马头,继续向前跑去。

副官回头看了皮埃尔一眼,仿佛不知道现在该拿他怎么办。

“您大概骑不惯吧,伯爵?”副官问。

“您跟我到小山上去,那里看得清楚。我们的炮兵阵地还支持得住,”副官说,“您去吗?”

“怎么骑马跑到队伍中来了!”有人对他喝道。另一个拿枪托推开他的马。皮埃尔伏在鞍鞒上,勉强控制着受惊的马,跑到士兵们前面空旷的地方。

皮埃尔上去的那个土岗是个著名的地方(后来俄国人叫它土岗炮台或者拉耶夫斯基炮台,法国人则叫它大多面堡,致命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在它周围死了几万人,它被法国人看作整个阵地存亡的关键。

“怎么,是相好吗?”另一个兵看到炮弹飞过时有个人蹲下来,嘲笑说。

一个圆脸的年轻军官,还是个半大孩子,显然刚从中等武备学校毕业出来,非常卖力地指挥着两门交托给他的大炮,一本正经地对皮埃尔说:

“我去!”皮埃尔说。军官没有理他,大步向另一边走去。

“大家一齐来,像拉纤一样,齐心协力。”拉炮的士兵快乐地叫道。

“将军在这里吗?”副官走近土岗问。

一颗炮弹在离皮埃尔两步远的地方爆炸。他拂去溅在身上的泥,笑眯眯地环顾着。

“哦,差点儿把我们老爷的帽子打掉了。”爱开玩笑的红脸兵露出牙齿嘲笑皮埃尔,“哼,丑娘们!”一颗炮弹打在炮轮和人腿上,他责骂道。

“管自己的事,”一个老军士对他们喝道,“他们往回走,说明那边有事。”老军士抓住一个兵的肩膀,用膝盖撞撞他。阵地上发出了一片哄笑声。

皮埃尔向右走,无意中遇到他认识的拉耶夫斯基将军的一个副官。这个副官怒气冲冲地对皮埃尔瞪了一眼,显然也要向他吆喝,但一认出是他,就向他点点头。

几个兵聚集在土垒旁,张望前面发生的事。

士兵们瞧着皮埃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后来他们相信,这个头戴白帽的人没做什么坏事,而是安静地坐在土堤上,或者带着羞涩的微笑恭敬地避让士兵们,若无其事地在炮位上走来走去,就像在林荫道上散步一样。这时,对他不信任的敌对情绪就转变为戏谑和蔼的同情,就像对待随军的狗、鸡和羊一样。如今士兵们已把皮埃尔当作自己人,还给他起了绰号。他们叫他“我们的老爷”,亲切地取笑他。

皮埃尔向炮台走去,副官继续往前走。从此他们再没见面。好久以后皮埃尔才知道,副官当天就有一条手臂被打断了。

十点钟,炮位前灌木丛中和卡明加河岸上的步兵撤退了。从炮位上可以看见,他们用枪抬着伤员往回跑。一个将军带着随从走上土岗,对上校说了几句话,怒气冲冲地瞧了瞧皮埃尔,命令站在炮位后的掩护步兵卧倒以减少伤亡,自己又走下土岗。接着在步兵队伍里,在炮位右方,传出鼓声和口令声,从炮位上看得见步兵在向前推进。

皮埃尔走上土岗,坐在围绕炮位的壕沟的一端,情不自禁地露出快乐的笑容,瞧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偶尔站起来,仍旧带着那样的笑容,在炮位上踱来踱去,竭力不妨碍装炮弹、开炮、拿着弹药袋和炮弹从他旁边跑过的士兵。这个炮位上的炮接二连三地发射,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整个地区硝烟弥漫。

“这里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以跟您一起走吗?”他问。

“他们撤了散兵线,瞧,往回走了。”他们指指土垒外面,说。

土岗两边还排列着一门门大炮,也在不断地射击。大炮后面站着步兵。皮埃尔走上土岗,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挖有几条壕沟、上面有几门炮在射击的地方,竟是那次会战中最重要的地方。

皮埃尔没有找到他的马夫,就跟着副官沿洼地向拉耶夫斯基所在的土岗跑去。皮埃尔的马跟不上副官,有节奏地颠簸着。

“向右走,向右走!”有人对他嚷道。

“你这家伙怎么在前线骑马?”又有人对他吆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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