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丽第二天就要离开莫斯科,此刻正在举行告别晚会。
“您一定要亲自指挥这个团吧?”裘丽调皮地同民团军官交换了一个嘲弄的眼色,说。
“又是一个浪漫故事,”民团军官说,“这次全民逃难,就是要使所有的老姑娘都嫁人。卡蒂奇是一个,玛丽雅公爵小姐又是一个。”
“还好,但很伤心。您知道是谁救了她吗?简直是一个浪漫故事。是尼古拉·罗斯托夫。她被包围了,有人要杀她,她的仆人都被打伤了。他冲进去,把她救了出来……”
“整个莫斯科,这是什么意思?”皮埃尔怒气冲冲地插嘴问。
“我知道您同娜塔莎好,因此……可我一向同薇拉更好。那个可爱的薇拉!”
“这句话俄语该怎么说?……”
“真所谓欲盖弥彰。”裘丽含笑说,同时挥动绒布。为了不再让对方反驳,她立刻改变话题,“哦,我今天听到一个消息:可怜的玛丽雅公爵小姐昨天到了莫斯科。您知道吗?她父亲去世了。”
“罚款!罚款!罚款!”
随着敌人的逼近,莫斯科人看待自己的处境不仅没有变得严肃些,相反变得更轻率了。人们眼见大祸临头时往往是这样的。每逢大祸临头,人的心里总会响起两个同等强烈的声音:一个声音非常理智地说,人应该考虑自己处境的危险和避免危险的方法;另一个声音更加理智地说,要预见一切和逃避大势是非人力所能及的,因此面临危险时还是别去想它,否则太痛苦,还是多想想快乐的事为好。单身独处,人往往听从第一种声音;众人群处,人往往听从第二种声音。现在的莫斯科居民就是这样。在莫斯科,人们好久没有像今年这样欢乐了。
“不,夫人,”皮埃尔不高兴地继续说,“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当娜塔莎小姐的骑士,我快一个月没去他们家了。但我不明白这样冷酷……”
“哦,得了吧,亲爱的伯爵,这事整个莫斯科都知道。说实话,您真使我感到惊讶。”
“老头儿人挺好,可就是太不中用。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待这么久呀?他们早就要回乡下去了。娜塔莎现在身体康复了吗?”裘丽弦外有音地微笑着问皮埃尔。
“前几天我在阿尔哈罗夫家见到他们。娜塔莎又显得很漂亮很快活了。她唱了一首抒情歌曲。有些人多么容易把事情忘记啊!”
“他要是会经营,早就把债都还清了!”民团军官又谈到罗斯托夫伯爵。
“得了吧,伯爵。您自己明白!”
“那您为什么要走?”
“据说,他们的事情很糟,”裘丽说,“伯爵本人真是糊涂。拉祖莫夫斯基家要买他的房子和莫斯科郊区的庄园,可是这事一直拖着。他要价太高。”
“什么骑士?您这是什么意思?”皮埃尔红着脸问。
“哦,别提我的团了!”皮埃尔回答,吻吻女主人的手,在她旁边坐下,“它弄得我烦死了!”
“为什么?”裘丽问,“难道您认为莫斯科的形势确实很危险吗?”
“我说,伯爵,像您这样的骑士只有在苏萨夫人的小说里才找得到。”
“他们在等小儿子,”皮埃尔说,“他参加了奥勃仑斯基的哥萨克团,去了白采尔科维。团是在那里成立的。如今他被调到我的团里,他们天天都在等他回来。伯爵早就想回乡下去,可是儿子不回来,伯爵夫人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莫斯科。”
“罚款!罚款!”民团军官叫道。
“不,”皮埃尔望着自己胖大的身子,含笑回答,“我很容易成为法国人的目标,而且我怕爬不上马……”
“您总是不饶人。”裘丽说,同时用她那戴满戒指的纤细手指撕着裹伤用的绒布。
“真的吗?她在哪里?我很想见见她。”皮埃尔说。
自从皇帝离开后,莫斯科一切恢复正常。城里生活如旧,使人很难想起一度高涨的爱国热情,很难相信俄国真的处境危险,还有英国俱乐部成员也是愿意奉献一切的祖国好儿子。唯一使人想起皇帝驾临莫斯科时爱国热情高涨一事的,是号召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而这一号召立刻得到响应,成为非实行不可的法令。
“忘记什么啦?”皮埃尔不高兴地问。裘丽微微一笑。
“说话法国腔也要罚款,”客厅里有位俄国作家说,“俄语不说‘乐于’这个词。”
“我吗?问得真怪。我走,因为……因为大家都走,再说我又不是贞德,也不是亚马孙人。”
民团军官当着皮埃尔的面不再那么挖苦人了,他对裘丽的笑容感到迷惑不解。虽然皮埃尔心地善良而又魂不守舍,但他的高尚人品使人不敢当面嘲弄他。
拉斯托普庆的传单上画着一家酒店、一个酒店掌柜和莫斯科小市民卡尔普施卡,他加入民团,在酒店里多喝了几杯,听说拿破仑要进攻莫斯科,不禁大发雷霆,把法国人都臭骂一顿,走出酒店,在鹰徽下向集合的民众说话。这份传单像华西里·普希金的打油诗一样被人们传阅和议论着。
“她怎么样?”皮埃尔问。
“罚款!”一个穿民团军服的青年说。他被裘丽称为“我的骑士”,并将陪她去下城。
“喂,再给我一些碎布。”
俱乐部的角房里聚集了许多人,都在读这些传单。有些人很欣赏卡尔普施卡这样取笑法国人,他说:法国人要被大白菜撑破肚子,要被麦片粥撑死,要被菜汤噎死,说他们都是矮子,一个婆娘能用草叉挑起他们三个。有些人不赞成这种腔调,说这种话太粗鲁,太愚蠢。据说,拉斯托普庆不仅把法国人,甚至把所有的外国人都赶出莫斯科,其中有拿破仑的间谍和奸细;但说这种话的目的,主要是借此复述拉斯托普庆驱逐他们时说的俏皮话。外国人被装船送到下城,拉斯托普庆当时用法语对他们说:“你们要老老实实坐在这条船上,别让它成为你们去阴间的摆渡船。”据说,政府衙门都已撤出莫斯科,申兴就借此开玩笑说,单为这件事莫斯科就该感谢拿破仑。据说,马蒙诺夫为他的团花费了八十万卢布,皮埃尔花在民团上的钱更多,但最精彩的是他将穿上军装,骑上马,走在民团前面,而且免费让人观赏。
“我昨天晚上同她在一起。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早晨,她要带侄儿去莫斯科郊区的庄园。”
“我什么也不明白。”皮埃尔说。
“不瞒您说,我真的认为她有点儿爱上那青年了。”
“您总是不饶人,”裘丽不理作家的话,继续对民团军官说,“我说挖苦是我的不是,我认罚,但为了享受说实话的快乐,我情愿再受罚;不过避免法国腔我可办不到,”她对作家说,“我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可以像高里岑公爵那样请个教师来教俄语。哦,他来了,”裘丽说,“说到……不,不!”她对民团军官说,“您别尽挑岔子。真是说到太阳,太阳光就到,”她亲切地对皮埃尔笑着说,“我们刚说到您哪,”裘丽用社交场中女人特有的说谎本领说,“我们说,您的团一定比马蒙诺夫的团还要好。”
“行啦!这样叫人无法说话了,真泄气!”
“不,这笔买卖最近就可以成交,”有人说,“虽然现在莫斯科人置办产业简直就像发疯。”
裘丽的圈子,也像莫斯科许多社交团体那样,规定只许说俄语,谁要是违反规定说了法语,就要罚款给捐献委员会。
在谈话时,裘丽家人谈到了罗斯托夫家。
“皮埃尔这人是挺可笑,可他是那么善良和气。何必这样挖苦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