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样砍去的一刹那,尼古拉的勇气顿时消失了。军官从马上跌下来,与其说是由于臂肘上方受了轻伤,不如说是由于马的冲撞和恐惧。尼古拉勒住马,用眼睛找寻敌军,想看清他打败的是个什么人。法国龙骑兵军官一只脚卡在马镫里,另一只在地上跳着。他恐惧地眯着眼睛,仿佛等待随时再挨一刀,皱起眉头,惊惶地自下而上打量着尼古拉。他的脸年轻、苍白,溅满了泥,头发淡黄,下巴上有一个酒窝,眼睛浅蓝。整个模样一点不像战场上的敌人,而像家里的自己人。尼古拉还没决定怎么办,那军官就叫道:“我投降!”他慌张地想从马镫里抽出脚,浅蓝的眼睛恐惧地盯住尼古拉。几个骠骑兵赶上来,帮他抽出脚,把他放到马鞍上。周围的骠骑兵都在对付龙骑兵:一个龙骑兵负伤了,满脸是血,但还不肯放弃他的马;另一个抱住骠骑兵,坐在他的马屁股上;第三个正由骠骑兵扶上马。法国步兵在前面边跑边开枪。骠骑兵连忙带着俘虏往后跑。尼古拉跟着别人往回跑,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他俘虏了这个军官并砍了他一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
尼古拉一直思索着使他意外获得圣乔治勋章和勇士名声的光辉战功,可是有一件事他怎么也无法理解。“看来他们比我们更害怕!”他想,“难道英雄气概就是这么一回事?难道我这样做是为了祖国?那个长有酒窝和蓝眼睛的人究竟犯了什么罪?他是多么害怕啊!他以为我要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呢?我的手在发抖。可我却要得圣乔治勋章。我不理解,完全不理解!”
尼古拉看见被押走的俘虏,他骑马赶上去,想看看那个下巴上有个酒窝的法国人。那法国人穿一身古怪的军服,骑在骠骑兵的驮马上,惊慌地向周围打量着。他臂上的刀伤算不了什么。他向尼古拉勉强装出笑容,向他挥手致意。尼古拉还是感到不痛快,似乎有点内疚。
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伯爵迎接回来的骠骑兵,召见尼古拉,向他表示感谢,说他将把他的英勇行为禀奏皇上,并替他申请圣乔治勋章。当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伯爵召见尼古拉时,尼古拉想起他没等命令就向法军冲锋,现在长官召他去,一定是为他擅自行动而要处罚他。因此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的赞扬和答应予以奖赏本应使尼古拉受宠若惊,但精神上难言的负疚还是使他觉得难受。“究竟什么事使我痛苦啊?”他从将军那儿出来时问自己,“是为伊林吗?不是,他安然无恙,是我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吗?不是。都不是!”使他痛苦的是一种悔恨的感觉,“对了,对了,就是为了那个下巴上有酒窝的法国军官。我记得很清楚,我举起刀来,又放下了。”
“这一着倒是不错,”骑兵大尉说,“一定……”
尼古拉凭他锐利的猎人眼睛,首先看见穿蓝军服的法国龙骑兵在追击我们的枪骑兵。溃乱的枪骑兵越来越往后退,法国龙骑兵在他们后面追击,他们离我方阵地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见山下这些很小的人在冲突,相互追逐,挥动双臂和马刀。
尼古拉像看猎犬追捕野兽那样,看着眼前发生的事。他凭本能感觉到,要是现在率领骠骑兵下去攻击法国龙骑兵,法国龙骑兵是抵挡不住的;要攻击现在就得攻击,不然就错过时机了。他环顾四周。骑兵大尉站在他旁边,眼睛也一直盯住山下的骑兵。
“安德烈·谢瓦斯基扬内奇,”尼古拉说,“我说,我们准能把他们……”
这天一整天和第二天,朋友们和同事们发现尼古拉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神情严肃,但并不是生气。他勉强喝了点酒,一个人躲起来想心事。
尼古拉没听完他的话就刺了刺马,跑到骑兵连前头。没等他发命令,全连就都感觉到,并且跟着他催动马匹。尼古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像打猎一样,不假思索就行动起来。他看见龙骑兵离得很近,队形混乱,拼命奔驰;他知道他们是挡不住的,他知道机不可失,不能错过。子弹在他周围嗖嗖呼啸,马一个劲儿往前冲,他简直勒不住它。他催动马匹,发了口令,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听见身后一片马蹄声,展开队形的骑兵连向山下的龙骑兵冲去。他们一下山,马就由溜蹄改成大跑,而且越接近枪骑兵和法国龙骑兵就跑得越快。这时龙骑兵已近在咫尺。前面的龙骑兵一看见骠骑兵就转身往后退,后面的也纷纷停下来。尼古拉怀着打猎时堵狼的心情,放他的顿河马飞跑,去堵截溃乱的法国龙骑兵。一个枪骑兵站住了,一个步兵怕被马踩着,趴在地上,一匹无人骑的马混在骠骑兵中间。法国龙骑兵几乎全都往回跑。尼古拉挑了一个骑灰马的龙骑兵,向他冲去。他在路上碰到一丛灌木,他的骏马驮着他越过灌木丛。尼古拉还没在鞍子上坐好,就看见他立刻能赶上他所选定的那个敌军。这个法国人,从服装上看得出是个军官,伏在灰马上,挥动马刀飞驰。一转眼,尼古拉坐骑的胸部撞着法国军官的马屁股,几乎把它撞倒。就在这一刹那,尼古拉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举起马刀向法国人砍去。
尼古拉反复思考着这些问题,怎么也得不到明确的解答,但就在这时,他在部队里又福星高照。在奥斯特罗夫诺战役之后,他又被提升为骠骑兵营长,而在需要勇敢的军官时,他又获得了新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