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兵从缪拉后面的纵队中冲出来,沿阿尔巴特街前进。他们来到伏兹德维任卡街街尾停住,在广场上排列开来。几个法国军官指挥布置炮位,又用单筒望远镜眺望克里姆林宫。
一颗子弹打中一个法国兵的腿,挡板后面发出几个奇怪的叫声。法国将军、军官和士兵仿佛听到一声口令,他们的脸部表情顿时都由愉快平静变为刚毅紧张,准备战斗和受苦。对所有的人,从元帅到小兵,这里不是伏兹德维任卡街、莫霍夫街、库塔斐耶夫街和三一门,而是一个新战场,一个浴血苦战的战场。大家都在准备这场会战。门里的呐喊声静止了。大炮被推到前面。炮兵吹旺点火杆。军官喊了一声口令“放!”接着两发霰弹连续发出响声。霰弹打在宫门石头上、圆木上和挡板上;广场上升起两团硝烟。
翻译骑马来到人群跟前。
在阿尔巴特街中心,圣尼古拉显灵堂旁边,缪拉停住脚步,等待先遣部队来报告城堡“克里姆林宫”的形势。
“脱帽……帽!”人群中相互交谈着。翻译招呼一个年老的看门人,问他克里姆林宫远不远。看门人困惑地听着他不熟悉的波兰腔俄语,还以为翻译说的不是俄语,不明白在对他说些什么,就躲到别人后面去。
法国人把莫斯科大火归罪于拉斯托普庆的野蛮爱国心;俄国人则归罪于法国人的残暴行为。事实上,莫斯科大火并不是由一个人或者几个人造成的,也不可能由少数人造成。莫斯科被焚毁,那是因为任何一座木头建筑的城市在那种条件下非焚毁不可,不管有没有一百三十条简陋的消防水管。莫斯科非焚毁不可,因为居民都已撤走,它就像一堆刨花,连续几天有火星落下,非焚毁不可。一座木头建筑的城市,当住宅主人和警察在的时候,夏天里尚且几乎天天都有火灾,而一旦居民撤走,进驻的军队不断吸烟,拿参政院椅子在参政院广场上生火,一天两次烧饭吃,那就更非焚毁不可。在平时,村里一进驻军队,那里火灾的次数立刻增加。那么,在外国军队进驻的木头建筑的空城里,火灾又会增加多少倍呢?拉斯托普庆的野蛮爱国心和法国人的残暴行为是不该负任何责任的。莫斯科被焚毁是由于烟斗、灶头、篝火,由于占有住房的敌军士兵的粗心大意。即使有人纵火(这事是很可疑的,因为谁也没有任何理由纵火,而且很麻烦,很危险),也不能把纵火作为原因,因为不纵火,莫斯科也要被焚毁。
不论法国人怎样扬扬得意地归罪于拉斯托普庆的野蛮,俄国人怎样振振有词地谴责拿破仑的残忍,或者后来把英雄的火把交到本国人民手里,我们不能不看到,火灾的直接原因是没有的,莫斯科非焚毁不可,就像任何一座村庄、工厂和住宅,主人走了,却让陌生人进去居住和做饭,非焚毁不可一样。莫斯科被居民烧毁,这是真的;但烧毁它的不是留下来的居民,而是撤走的居民。莫斯科被敌人占领,没能像柏林、维也纳和其他城市那样完好无缺,就因为莫斯科居民没有拿面包和盐来欢迎法军,并把城门钥匙交给法国人,而是从城里撤走。
当天,法军长官发出一道又一道命令,禁止军队分散到城里去,严禁对居民施加暴行,趁火打劫,当晚要对全体官兵点一次名。但不论采取什么措施,原来的军队还是分散到这座富裕而舒适的空城。好像一群放牧在贫瘠田野上的饥饿牲口,一旦来到茂盛的草地,就无法制止它们散开,军队一进入富裕的城市,也同样无法制止他们闯进民宅。
下午四点钟不到,缪拉的军队进入莫斯科,领先的是符腾堡骠骑兵,骑马走在他们后面的就是带着大批随从的这位那不勒斯王本人。
门里又打了三枪。
“这就是他们的沙皇爷吗?不错!”传出了轻轻的声音。
炮声在石头建筑的克里姆林宫停了不多一会儿,法军头上响起一片古怪的声音。一大群寒鸦腾飞到城墙上空,嘎嘎地叫着,鼓动千万对翅膀在空中盘旋。随着寒鸦的啼声,宫门口响起一个人单独的呐喊声,那人身穿一件农民长外衣,没有戴帽子。他手里拿着枪,向法国人瞄准。“放!”炮兵军官又喊口令,与此同时又传出一下枪声和两下炮声。硝烟又笼罩住宫门。
缪拉接到通知,说道路已清除。法军进入宫门,在参政院广场扎营,士兵把椅子从参政院窗口扔到广场上,动手在那里生火。
另外一些部队通过克里姆林宫沿马罗赛伊卡街、鲁比扬卡街和波克罗夫卡街扎营。还有一些部队沿伏兹德维任卡街、兹纳敏卡街、尼科尔街和特维尔街扎营。法军每到一处,都找不到房屋主人,他们分散居住在城里人家,就像住在城里的兵营一样。
“把这些收拾掉!”军官说,指指圆木和尸体。于是法军把伤员都打死,把尸体扔到墙外。那些死者是谁,没有人知道。“把这些收拾掉!”——关于他们只说了这样一句话,他们就被扔到墙外,又被拖走,免得他们发臭。只有法国史学家梯也尔写了几句动听的话来纪念他们:“这些不幸的人充满了神圣的城堡,他们从兵器库里取了步枪向法国人射击。他们中间有些人被砍死,并从克里姆林宫中被清除出去。”
法国兵虽然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疲劳不堪,而且减员达三分之一,他们进入莫斯科却依旧秩序井然。这是一支筋疲力尽但仍具有战斗力的可怕军队。不过,这是士兵分散到居民家里前的情况。士兵一旦进入没有人的富裕住宅,军队就此毁灭,变成既非居民又非士兵的特种人,也就是趁火打劫犯。五个星期后,这批人离开莫斯科时再也无法组成军队。他们成了趁火打劫犯,人人带着一大包他们认为贵重和有用的东西。他们离开莫斯科时,他们的目的不像来时那样为了征服,而是为了保住所获得的东西。一只猴子把爪子伸进细颈瓶里,抓了一把核桃,却不肯松开拳头,唯恐失去抓到的东西,结果毁了自己。法军也是这样,在离开莫斯科时非毁灭不可,因为他们背着抢劫到的东西又不肯放弃,就像猴子不肯放弃核桃一样。法军每个团进入民宅十分钟后,就不再有一名士兵或军官了。从民宅窗子里可以看见穿军大衣和短靴的人,笑着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们在地窖和储藏室里任意拿取食物,在院子里打开或砸破车库和马厩;在厨房里生起火来,卷起袖子揉面、烤面包、煮菜,吓唬、取笑和调戏妇女,耍弄孩子。这样的人处处都是,在商店和民宅里最多,但军队已经不存在了。
“好!”缪拉说,接着转身命令一个随从,把四门轻炮推到前边去轰击宫门。
克里姆林宫正在敲晚祷钟,钟声使法国人困惑。他们以为这钟声是作战的信号。几个步兵向库塔斐耶夫门跑去。门口摆着些圆木和木板。一个军官带着一小队兵刚跑近大门,门底下就发出两下步枪声。站在轻炮旁边的一个将军对军官发了命令,军官和士兵就跑回来。
缪拉周围聚集了一小撮留在莫斯科的居民。大家都胆怯而困惑地望着这位戴花翎、佩金饰、留长发的奇怪长官。
莫斯科已没有居民,士兵像水渗进沙里一样渗进城里。他们最先进入克里姆林宫,又像星光那样无法阻挡地射向四面八方。骑兵走进堆满财物的商人家里,发现那里的马厩拴马绰绰有余,但他们还是走进隔壁房子里,认为那里更好。许多人占据了几座房子,用粉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并因此同其他连队争吵,甚至打架。士兵们还没有安顿好,就跑到街上观光市容,听说一切财物都弃下了,就奔向可以白白拿到贵重物品的地方。长官走去制止士兵,结果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去干这种勾当。在车市街有几家马车铺,将军们聚集在那里替自己挑选各种马车。留下没走的居民邀请长官到自己家里,希望借此免遭抢劫。财富无穷无尽,无法估量;在法军已占领的地方周围都还有未被占领的房子,法国人认为那里的财富还要多。莫斯科越来越多地把他们吸引进去。水一流到干土上,水消失了,干土也不干了;同样,饥饿的军队一进入没有人的富裕城市,军队消失了,富裕城市也不富裕了,只剩下垃圾、火灾和抢劫。
挡板后面再没有什么动静了。法国步兵和军官向宫门走去。门口横着三名伤员和四名死者。两个穿农民外衣的人沿城墙向兹纳敏卡街跑去。
缪拉走到翻译跟前,吩咐他打听一下俄军在什么地方。有一个俄国人懂得问的是什么,于是就有几个人同时回答翻译。法军先遣部队的一个军官骑马来到缪拉面前,报告说城堡的大门被堵住了,那里大概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