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神圣的古都!”库图佐夫突然说,愤怒地重复别尼生的话,借此引起大家注意他的虚伪腔调,“对不起,阁下,这话对俄国人可毫无意义。”库图佐夫笨重的身子向前倾,“这样的问题不该提出,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我请各位来讨论的是军事问题,具体地说:拯救俄国要靠军队。是冒损失军队和莫斯科的危险而应战呢,还是不战而放弃莫斯科?我想知道你们对这个问题的高见。”他往椅子背上一靠。
别尼生在会议一开始就问:“不战而放弃俄国神圣的古都呢,还是保卫它?”大家沉默了好一阵。个个脸色阴沉。在一片肃静中只听见库图佐夫愤怒的喘息和干咳声。一双双眼睛都望着他。玛拉莎也望着“爷爷”。她最靠近他,看见他皱着眉头,好像要哭的样子。但这个局面没有持续多久。
“您该休息了,大人!”施耐德说。
讨论开始了。别尼生还不肯认输。他同意巴克莱等人认为不可能在菲里城下进行保卫战的意见,但他充满俄国式爱国感情和对莫斯科的热爱,提出夜间把军队从右翼调到左翼,第二天进攻法军右翼。意见分歧,对他的建议有的赞成,有的反对。叶尔莫洛夫、陶霍杜罗夫和拉耶夫斯基赞成别尼生的意见。这几位将军不知是出于保卫京城的自我牺牲精神呢,还是出于其他考虑,但他们仿佛不懂,这次会议不可能改变事态的发展,莫斯科实际上已经放弃了。其余几位将军懂得这一点,放下莫斯科问题,谈论军队撤退时应取的方向。玛拉莎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事,对这次会议有她的想法。她觉得事情就在于“爷爷”同“长袍”两人之间的争论(她管别尼生叫“长袍”)。她看到他们谈话时相互发脾气,她在心里偏袒“爷爷”。在谈话中间,她发现“爷爷”调皮地向别尼生瞟了一眼,接着她高兴地看到,“爷爷”对“长袍”说了些什么,说得“长袍”哑口无言。别尼生突然脸红起来,怒气冲冲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使别尼生激动的原因是,库图佐夫不慌不忙低声分析了别尼生建议(夜间把军队从右翼调到左翼以攻击法军右翼)的利弊。
农家的杉木桌上摆着地图、作战计划、铅笔和纸,四周聚集了那么多人,勤务兵只得又搬进一条长凳放在桌旁。叶尔莫洛夫、凯萨罗夫和托里就坐在这张长凳上。在圣像下的首席上坐着巴克莱·德·托里,他前额很高,秃头,脸色苍白,满脸病容,脖子上挂着圣乔治勋章。他发烧已有两天,此刻浑身发冷酸痛。他旁边坐着乌瓦罗夫。乌瓦罗夫迅速地做着手势,向巴克莱低声(人人说话都是这样)报告着什么。矮小圆脸的陶霍杜罗夫扬起眉毛,双臂交叠在肚子上,留神地听着。另一边坐着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伯爵。他一手托着宽阔的大脑袋,眼睛炯炯有神,仿佛在想心事。拉耶夫斯基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习惯成自然地卷着两鬓上的黑发,时而瞧瞧库图佐夫,时而望望房门。柯诺夫尼岑刚毅、俊美而和善的脸上浮起亲切而调皮的微笑。他遇见玛拉莎的目光,向她挤挤眼,引得女孩忍不住笑了。
下午二时,在农民萨伏斯季扬诺夫家较好的宽敞的正房里举行军事会议。一家老少只好都挤在后房。只有萨伏斯季扬诺夫的六岁小孙女玛拉莎留在正房的炕上。总司令喜欢她,喝茶时还给了她一块糖。玛拉莎又胆怯又高兴地从炕上瞧着将军们的脸、军服和十字勋章。这些将军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屋里,分坐在圣像下的宽大凳子上。“爷爷”(玛拉莎心里这样称呼库图佐夫)自己单独坐在炕后的黑暗角落里。他身子深陷在折椅里,不断清着喉咙,拉着军服领子,领子没有扣上,但仍卡着他的脖子。进来的人一个个走到总司令面前。总司令同有些人握手,向有些人点头。副官凯萨罗夫想拉开库图佐夫对面的窗帘,但库图佐夫生气地对他摆摆手。凯萨罗夫明白,总司令不愿让人家看见他的脸。
“这事我没有想到,”他对深夜进来的副官施耐德说,“这事我没有想到!这事我没有想到!”
大家都在等待别尼生。他借口重新视察阵地,其实在吃他那顿美味的午餐。大家在等他,从四点等到六点。在这段时间,大家没有讨论,只有低声闲谈着。
库图佐夫把将军们打发走了,双肘搁在桌上,坐了好一阵,一直想着那个可怕的问题:“放弃莫斯科究竟是什么时候决定的?这问题究竟是什么时候定下的?谁应负这个责任?”
讨论又恢复了,但常常中断,因为大家觉得没有更多的话要说。
在一次间歇时,库图佐夫长叹一声,仿佛有话要说。大家都向他转过头去。
“不行!他们将像土耳其人那样吃马肉!”库图佐夫没有理他,却大声吆喝,用浮肿的拳头敲着桌子,“他们也要吃马肉,只要……”
“诸位,看来我得为打碎的瓦罐付出代价了!”他说,接着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诸位,你们的意见我听到了。有几位可能不赞成我的意见。但我,”他停了停,“凭皇上和祖国授与我的权力,我命令撤退。”
接着是暂时的沉默,但大家都觉得沉默了很久。
玛拉莎从高板床上小心地爬下来,光脚板踩着上炕的台阶,在将军们的腿脚之间磕绊着,溜出门去。家里人早就在等她吃晚饭了。
直到别尼生走进屋里,库图佐夫才从角落里出来,坐到桌子旁边,但没有让烛光照到脸上。
有几个将军低声向总司令说了些什么,语调同在会上说话时完全不一样。
接着将军们庄严而沉默地散去了,就像丧礼结束那样。
“诸位!”库图佐夫说,“我不能赞成伯爵的计划。在敌人鼻子底下调动军队总是危险的,军事历史可以证明这一点。例如……”库图佐夫似乎在思索,找寻例子,他那明亮天真的目光瞧着别尼生,“哦,就拿弗里德兰战役来说吧,我想,伯爵一定记得很清楚……不很顺利,就因为我们在离战场太近的地方重新部署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