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端奇在老公爵去世前不久来到保古察罗伏,发现农民情绪动荡不安。这里跟童山一带(半径六十俄里)不同,童山农民撤离家乡,听任哥萨克糟蹋他们的村庄,而在这草原地区,保古察罗伏农民据说同法国人有勾结,他们接受法国人散发的传单,留在本地不走。他从心腹家奴那里听到,在村社里很有势力的农民卡尔普日前赶公家运输车,他带回的消息说,哥萨克洗劫居民逃亡的村庄,但法国人却秋毫无犯。阿尔巴端奇知道,昨天另一个农民从维斯洛乌霍沃(法军已进驻)带来一张法国将军的公告,宣布他们不会侵犯居民,只要他们留下不走,从他们那里拿走的东西都将作价赔偿。这个农民拿出一百卢布钞票(他不知道那是伪钞),说是预付给他的干草款,来证明这件事。
安德烈公爵移居保古察罗伏以后,实行一些新措施:盖医院,办学校,减轻役租,但这并没使他们的性情变得温和些,反而加强了被老公爵称为粗野的习性。他们经常传布莫名其妙的流言:时而说要把他们都编入哥萨克,时而说要他们改信新教,时而说皇上发出新诏书,时而说保罗皇帝在一七九七年就宣誓让农奴自由,但被地主老爷扣下了,时而说彼得三世将在七年内复位,到那时大家都可以自由自在,不会受任何束缚。关于战争和拿破仑、拿破仑入侵等传闻,在他们头脑里同基督的仇敌、世界末日和绝对自由等观念统统混在一起。
“是,老爷。”德龙回答。
德龙站起来想说什么,但阿尔巴端奇不让他说:
保古察罗伏四周都是官府直辖的村庄和实行代役租的地主村庄。居住在这一带的地主很少,家奴和识字的农奴也很少。俄国农民生活具有一种神秘的潜流。这种潜流在这一带的农民身上比其他地方更明显,更强烈。这种潜流的原因和意义,现代人是难以理解的。其现象之一是二十年前当地农民向温暖的江河流域大迁移。几百个农民,包括保古察罗伏的农民,突然卖掉牲口,扶老携幼向东南方移动。就像鸟儿飞向海洋那样,他们带着老婆孩子走向谁也没去过的东南方。他们成群结队到那里去,有的单独赎了身,有的逃跑,他们骑马或者步行,走向温暖的江河流域。许多人因此受到惩罚,被流放西伯利亚,许多人在路上冻死饿死,许多人回到原地,于是运动自行消亡,就像它无缘无故地掀起一样。但是这种潜流在他们中间不停地流动,并且不断积聚新的力量,以便有朝一日同样奇怪、强烈而又自然地再度出现。现在,在一八一二年,凡是接近农民的人都会发觉,这种潜流来势汹汹,一触即发。
“听见了。”德龙回答,没抬起眼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阿尔巴端奇知道,就在他吩咐村长派车把公爵小姐送离保古察罗伏的那天,早晨举行过一次村民大会,大家决定不走,留在村里等待。可是时间紧迫。首席贵族在八月十五日公爵去世那天,坚决要求玛丽雅公爵小姐当天离开,因为情况紧急。他说,十六日以后,不论什么事他概不负责。他在公爵去世那天傍晚走了,答应第二天来参加葬礼。但第二天他没能去,因为他得知法军向前突进,他只顾得上从家里带走家眷和金银财宝。
“住口!”阿尔巴端奇严厉地说,“我把你这人里里外外都看透了。”他重复说,知道他自己善于养蜂,懂得什么时候播种燕麦,二十年来善于讨取老公爵的欢心,早就享有巫师的称号,因为只有巫师才能里里外外看透人。
“对对,我说的就是这件事。”阿尔巴端奇说,“他们在灌老酒吗?”他简短地问。
在安德烈公爵没来以前,保古察罗伏是个外出地主的庄园。保古察罗伏农民和童山农民在气质上完全不同。两者的语言、服装和风俗也不一样。保古察罗伏农民被称为草原农民。他们常来童山帮助收获、挖塘、开沟,老公爵欣赏他们干活勤劳,但不喜欢他们生性粗野。
德龙窘了,偷偷瞧了一眼阿尔巴端奇,又垂下眼睛。
德龙回答说,这些农民的马都拉车去了。阿尔巴端奇提出另外几个农民,但德龙说他们也没有马,有些替公家拉车去了,有些马不中用,有些马因缺乏饲料饿死了。照德龙说,不仅运送行李没有马,连拉轿车的马都没有。
三十年来,保古察罗伏由村长德龙治理。老公爵生前叫他德龙努施卡。
德龙也曾参加向温暖的江河流域大迁移,以后就当上保古察罗伏的村长和庄园管理员,二十三年来他担任此职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农民们怕他胜过怕主人。老爷们,包括老公爵、年轻公爵和总管,都很尊敬他,戏称他为家务大臣。在任职期间,德龙没喝醉过一次,没生过一回病;夜里不睡觉也罢,干重活也罢,他都不觉得疲劳;他不识字,却从没忘记过一笔账,没忘记过出售许多车面粉的重量,也没忘记过保古察罗伏任何一块田里的一捆庄稼。
“我能拿老百姓怎么办?”德龙说,“他们全疯了。我对他们也说过……”
阿尔巴端奇凝神瞧着德龙,皱起眉头。德龙是个模范村长,同样,阿尔巴端奇管理公爵庄园二十年,也不是无功之臣,是个模范总管。凭感觉他能看透他属下农民的要求和本能,因此是个出色的总管。他看了一眼德龙,立刻明白德龙的回答不是出于他个人的意思,而是表达了他所管理的保古察罗伏全体农民的情绪。但同时他知道,德龙发了财,农民恨他,他一定摇摆于地主和农民之间。阿尔巴端奇从德龙的目光中看出这种摇摆,因此皱起眉头向德龙走了一步。
“您有权,您作主!”德龙伤心地说。
“别说废话了,你叫老百姓准备去莫斯科,明天早晨给公爵小姐备好车,你自己不用去参加聚会。听见吗?”
德龙是一个体格强壮、个性刚毅的农民,成年后蓄起大胡子,直到六七十岁都是这样,没有一根白头发,不掉一颗牙,六十岁还腰骨笔挺,精力充沛,就像三十岁一样。
“你啊,德龙努施卡,听好!”他说,“你少给我说这些废话。安德烈公爵大人亲自吩咐我,要全村的人都离开,不能留给敌人,再说皇上也有圣旨。留下不走就是背叛皇上。听见吗?”
果然,到傍晚还没有车辆。村民又在酒店旁集会,会上决定把马匹赶到树林里,不出大车。阿尔巴端奇没把这事告诉公爵小姐,吩咐仆人把他的行李从童山来的车上卸下,把这几匹马套到公爵小姐的车上,自己去找长官。
德龙突然跪下来。
“他们全疯了,阿尔巴端奇老爷,他们又弄来一桶酒。”
“阿尔巴端奇老爷,您撤了我的职吧!把我这里的钥匙拿去,看在基督分上,把我撤职吧!”
“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呃?……你们在想什么呀?呃?”
阿尔巴端奇离开被蹂躏的童山,在公爵落葬那天唤来的德龙就是这样一个人。阿尔巴端奇吩咐德龙给公爵小姐的车准备十二匹马,另外准备十八辆大车从保古察罗伏运送财物。虽然这里的农民都是缴代役租的,照阿尔巴端奇看不会有什么困难,因为保古察罗伏有两百三十个农户,他们都很殷实。但德龙村长听了他的命令却垂下眼睛,一声不吭。阿尔巴端奇提出几个他认识的农民,叫他去向他们要车。
“喂,德龙,住口!”阿尔巴端奇又说,从怀里抽出手,庄重地指指德龙脚下的地板,“我把你看透了,把你这人里里外外都看透了。”他说,注视着德龙脚下的地板。
阿尔巴端奇对这个回答不满意。
“你听我说。我去找警察局局长,你去说服老百姓,叫他们别这样,把车子准备好。”
阿尔巴端奇不再坚持。他长期管理农民,知道要使他们服从,主要是不能让他们有丝毫可以不服从的想法。阿尔巴端奇听到德龙说:“是,老爷。”他就满足了,虽然他怀疑,甚至确信,没有军队帮助是弄不到车辆的。
“唉,德龙,这样不行!”阿尔巴端奇摇摇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