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为什么要全身赤裸裸地死去呢,嗯?您对此又该作何解释呢?”
当四个医生走出急诊室,来到院子中时,他们似乎已经疲惫不堪。
医生们又闲聊好一会儿,随后就离去了;主任医生和女大夫握了握哈威尔的手,就告辞了。
“噢,浪漫的好色之徒!您真的相信她想去死吗?”主任医生嚷嚷起来。
“瞧瞧,哈威尔,”女大夫说,“难道您还不知道吗,人们所说的全部话语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空话。就说您自己吧,在大多数情况下,您难道不是在为了说话而无话找话吗?”
女大夫说:“不满足的女人总是带来厄运。”
“我敢肯定。”主任医生说。
弗雷什曼觉得同事们的话令人恶心。从这些话语中,他看到了正在衰老的男人和女人的无动于衷,看到他们成熟年龄的冷酷无情,像一个敌对的堡垒那样横在他的青春面前。因此,他很高兴眼下能独自一人信步而行,充分体味他心中狂热的激情:他带着一种透着甜美的恐惧,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说,伊丽莎白离死神只有咫尺之遥,而她若真的被这死神带走了,该负责任的恰恰就是他。
夏季的夜空中飘浮着暗暗的花香,“罪过”、“自私”、“恋人”、“死神”等字词在弗雷什曼的胸膛中翻来覆去地折腾不停,使他心情激昂,充满愉悦;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背上长出了翅膀。
“主任,您说的不错:她知道她有一个漂亮的身材,而她认定她所处的那一情景是完全荒诞的和不公正的,于是她想抗议。您应该记得,在整个晚上,她就没有停止过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身材上来。当她说到她曾在维也纳看到的瑞典脱衣舞女郎时,她在抚摩着自己的乳房,而且宣称它们要比那个瑞典女郎的更漂亮。您应该还记得:整个晚上,她的乳房和她的屁股就像一大群示威者那样侵占了这个房间。我说得很严肃,主任,那就是一次示威。
“您应该还记得她的脱衣舞,记得她跳得是怎样的惟妙惟肖啊!主任,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忧愁的脱衣舞。她充满激情地脱着衣服,却始终没有摆脱她那身护士服可咒的重负。她在脱衣服,但她又无法脱掉衣服。她明知道她脱不掉衣服,却依然在脱衣服,因为她想让我们明白她那忧愁的和无法实现的脱衣愿望。主任,那不是一次脱衣服,而是一曲脱衣的哀歌,吟唱的是关于脱衣服的不可能性,是做爱的不可能性,是生活的不可能性!而即便是这个,我们都不愿意倾听,我们低垂着脑袋,一脸茫然的神色。”
一些伟大的字眼在空中浮动,弗雷什曼对自己说,爱情只有一个惟一的标准:死神。在真正爱情的尽头,是死神,而只有一直爱到死的爱情,才是爱情。
然而,年轻的医科实习生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的每一种精神状态都自在地包含着肯定与否定的辨证对立,因此,针对作为起诉者的内心之声,作为辩护者的内心之声出来反驳了:诚然,他对伊丽莎白的那些冷嘲热讽不甚得体,但是假如伊丽莎白不爱上他的话,这些嘲讽也不至于造成如此悲剧性的结果。然而,一个女人如果真心地爱上了他弗雷什曼,他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他就自动地对这个女人负有责任了吗?
“瞧仔细了。”女大夫说,指着休息室的四处:浅蓝色的护士裙拖在窗子底下的地上,乳罩耷拉在小药品柜上,小小的白色内裤扔在另一个角落的地上,“伊丽莎白把她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这一点证明,她本来是想表演一场脱衣舞的,专门为她自己单独表演的,因为您,谨小慎微的主任,阻止了她的当众表演!
“当然,”哈威尔说,“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给了她安眠药!”
当然,他不是不知道,一次自杀并非只有一个原因,一般来说,它往往是多种原因的综合结果;只不过他无法否定,其中的一个原因,而且无疑还是决定性的原因,就在他的身上,在于他的存在,在于他今天的行为。
“天知道她等了多少个星期,好容易才等到可以跟您一起值夜班,今天晚上从一开始,她就毫无顾忌地把全部的心思放在您身上。您越是犯倔脾气,她就越是喝酒,于是,她就越是表现得咄咄逼人:她使劲地说话,她使劲地跳舞,她想表演一场脱衣舞……
“还有。”哈威尔说,“您还记得她对我们所说的:我离死还早着呢!我还活得好好的呢!我活着!而那些最后的话语:她把它们说得如此悲怆,就仿佛它们是告别的话语:要是你们知道的话。可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您就会做这样的事,”女大夫说,“那么,这里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让我们说得更明确些吧,”主任医生说,“这不是一次自杀,而是一次自杀性示威,精心策划得足以避免灾难性后果。我亲爱的大夫,当一个人想被煤气熏死时,他首先要把门锁死。仅此还不够,他还要小心翼翼地把房间中所有的缝隙都堵死,以便弥漫的煤气尽可能晚地被人发现。因此,伊丽莎白根本没有想去死,她只是想到了您。
在这股透着忧郁的幸福浪潮中,他明白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爱。当然,好些女人早已经给过了他爱慕之情的可靠证明,但是,眼下,他迫使自己保持一种冷静的清醒:它难道真的始终是爱吗?他是不是有几次沉湎在了幻觉之中?他有时候是不是更多地在空想,而不是脚踏实地?比如说,克拉拉考虑更多的难道不是利益,而是爱情吗?她心里想得更多的,难道不是他答应给她的公寓房,而是他吗?在伊丽莎白的那一幕戏之后,一切都变得黯淡无光了。
“您瞧,我在问自己,在所有这一切中是不是有什么令人激动的东西。当她意识到,她既没有办法吸引您的目光,也没有办法吸引您的听觉时,她便把全部赌注押在您的嗅觉上,于是,她打开了煤气。在打开煤气之前,她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她知道她的身材很漂亮,她想迫使您认识到这一点。您还记得她离开时说的话吗:要是你们知道的话。可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您终于知道了,伊丽莎白的脸虽然不好看,她的身材却非常漂亮。您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您看得很清楚,她的推理并不太傻。我甚至在问我自己,现在,您也许不会任人摆布了吧。”
(绝对?是的。弗雷什曼是一个少年,刚刚被抛入了成年人不稳定世界之中。他竭尽全力地诱惑女人,但是他所追求的,更多的是一个给人以慰藉的怀抱,一个无限的、赎救性的怀抱,能把他从刚发现的世界那可怕的相对性中拯救出来。)
他久久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一问题就是人类生存的整个奥秘的钥匙。他甚至停住脚步,极其严肃地得出了答案:是的,刚才,当他对主任医生说,他对他无意中造成的后果没有责任时,他是错了。确实,他难道可以把他自己简化为有意识的、有觉悟的那一部分吗?他无意识中给别人带来的影响,难道就不属于他个性的组成部分了吗?除了他,还有谁要对此负责呢?是的,他是有过错的;错在伊丽莎白的爱;错在不知道这一爱;错在忽视了这一爱;总之,有过错。出于一点点的过错,他差点儿害死了一个人。
“刚才,您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要伊丽莎白,我回答了您几句鬼知道什么样的蠢话,什么自由判断的美啦,什么我要为自己保留自由啦。但是,那只是一些空话,为的是掩盖正好相反的、根本不谄媚人的真实:我之所以拒绝伊丽莎白,是因为我无法像一个自由的男人那样行为处事。因为不跟伊丽莎白上床睡觉是一种时尚。谁都不跟她睡觉,而假如有人跟她睡觉了,他也是决不会承认的,因为一旦他承认了,所有人都会嘲笑他。时尚是一条可怕的恶龙,我只能对它俯首称臣。只不过,伊丽莎白是一个成熟的女人,这就让她怒火中烧。兴许,比任何别人的拒绝更让她怒火中烧的,是我的拒绝,是我,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对女人向来是来者不拒统统接纳的。只不过,时尚在我看来要比伊丽莎白的怒火更为宝贵。
两个医生随着女大夫去了护士休息室。一点儿没错,煤气灶上搁着一个小小的锅,里面甚至还剩有一点点水。
“可是,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要脱得光光的呢?”主任医生依然很纳闷。
“您还记得,”哈威尔说,“她跳舞的时候对我说的话吧!她对我说:我还活着呢,我还活得好好的呢!您还记得吗?从她开始跳舞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将要做什么了。”
“您说的话可能很有说服力,主任,但是,在您的推理中有一个漏洞:您过高地估计了我在这一事情中的作用。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我什么事。毕竟,我又不是惟一一个拒绝跟伊丽莎白睡觉的人。谁都不愿意跟她睡觉。
正当弗雷什曼在思想意识的深处苦苦反省的时候,主任医生、哈威尔和女大夫回到了值班室。他们实在没有了喝酒的欲望;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哈威尔大夫开了口:“伊丽莎白的脑子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女大夫停了片刻,以便品味她话语的效果,随后她接着说:“先生们,我看出来,你们的心术不正。当我们从急诊室回来后,你们故意没有去伊丽莎白休息的房间。你们再也不想看它了。但是我,当你们给伊丽莎白做人工呼吸时,我对它作了一番仔细的观察。煤气灶上有一只小锅。伊丽莎白当时是在煮开水准备沏咖啡,但她睡着了。水潽了,浇灭了火苗。”
听到这话,弗雷什曼(久久地)瞧着哈威尔,说:“我再不想喝酒了,也不想贫嘴了。晚安。”说完,他朝医院的大门走去。
“当她脱得浑身赤裸裸时,她无疑已经感到非常疲劳了。这可不合她的心意,因为,这个晚上,她还一直没有放弃希望呢。她知道我们最后都要离开,只有哈威尔会留下。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讨了提神的药,好保持清醒。她想给自己煮一杯咖啡,她把锅放到炉火上,随后,她又接着瞧着自己的身体,这让她兴奋。先生们,伊丽莎白有一点比你们谁都强。她看不见她的脑袋。这样,对她来说,她就拥有了一种完美无缺的美。她的身体让她兴奋,她淫荡地躺倒在沙发上。但是,很显然,困意赶在肉欲之前攫住了她。”
哈威尔耸了耸肩膀。“也许是吧。”他说。
“兴许她并不确切地知道她想干什么。您自己,您知道您想干什么吗?我们中有谁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想死,但她又不想死。她很真诚地想死,而同时,她又(同样很真诚地)想推迟会导致她死亡的、她为之而感到自己很伟大的行为。您很明白,她并不想让人们在她已经被死神弄得浑身变褐、发出腐臭、面目全非的时候才看到她。她想为我们展现她的肉体,如此美丽、如此遭人低估的肉体,在其最高的荣耀中去和死神结合的肉体;她想,至少在这一关键时刻,我们会艳羡死神手中的这一肉体,我们将会渴望它。”
眼下,他正痛心疾首地指责自己。他对自己说,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只知道虚荣地沉湎于他情场上的得意。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居然被女大夫对他表现出的兴趣弄得神魂颠倒。他责备自己,当嫉妒成性的主任医生破坏了他的夜间幽会时,他就把伊丽莎白当成一个简单的物件,当成一个出气筒,随便地拿来发泄自己的怒气。他到底有什么权利可以如此对待一个无辜的造物呢?
“不要多愁善感啦。”主任医生说,“当一个人干出这样的蠢事时,我是绝不会激动的。再说,假如您不那么顽固不化,假如您跟她做了您会毫不犹豫地跟其他任何女人做的事,这件蠢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锁上门吗,嗯?这又如何解释呢?我请您不要顽固地坚信她真的想去死。”
“我感谢您把一次自杀的责任加在了我的头上。”哈威尔说。
弗雷什曼终于来到了郊区的那条街,他随他的父母一起住在这里的一个小别墅中,周围是一个花园。他推开栅栏门,没有一直走向屋门,而是坐在了一条长椅子上,椅子的上方,盛开着由他妈妈精心培育的玫瑰花。
“先生们,”一直认真地听着两位大夫、但始终还没有吭声的女大夫开始说话了,“你们二位所说的,在我看来都很合逻辑,反正我作为一个女人可以这样认为。你们的理论,就其自身来说都还相当有说服力,而且体现出一种对人生的深刻认识。它们只有一个缺陷。它们并没有包含一丝一毫的真理。伊丽莎白没有想到死亡。既没有想真正的自杀,也没有想假装的自杀。根本没想自杀。”
主任医生说:“她搅了我们的座谈会,这个小伊丽莎白。”
“她想跟投入到一个情人的怀抱中那样,投入到死神的怀抱。正因为如此她才脱光了衣服,梳了妆,涂了脂……”
哈威尔说:“真奇怪。她不得不打开煤气才能让我们发现,她原来长得真漂亮。”
空气中暗香浮动,弗雷什曼扪心自问:是不是会有某个人像这个丑女人那样爱他?但是在爱情面前,美丽或丑陋又都算得了什么呢?在一种体现出绝对崇高的感情面前,一个丑陋的脸蛋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