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恨自己不得不求他(他常常连续开上好几个小时的车)在某个小树丛前停一会儿车。当他装傻充愣地问她为什么要停车时,她总是恼羞成怒。她的羞涩是可笑的和过时的,这她知道。在工作中,她已经好几次注意到这一点,别人也因为她的端庄而取笑她,并拿话无情地刺激她。一想到她将要脸红,往往她就先脸红了。她渴望在自己的肉体中感到轻松自如,没有烦恼,也没有焦虑,就像她周围的大多数女人都能做到的那样。她甚至特地为自己发明了一套独特的自我劝导法:她反复对自己说,任何一个人在生下来时,都在几百万可供使用的肉体中获得了一个肉体,就仿佛人们分配给了她一套住所,它就像一座巨大的大厦中其他几百万套住所一样;她对自己说,肉体是一种纯属偶然的、非个体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件借用的和现成的物品。她常常把这些车轱辘话来回倒着对自己说,每次都带有一些小小的变奏,但她总是无法把这种感觉方式真正灌输到自己的头脑中。这种灵魂和肉体的二元论,对她来说实在太陌生了。她总是对自己的肉体迷惘不已,以至于不能不为自己的肉体感到担忧。
这种担忧,她甚至在跟这位小伙子相处时也会感到;她认识他已经一年,她感到很幸福,无疑,这是因为他从来不把她的灵魂和肉体区分开来,以至于跟他在一起时,她可以身心合一地跟他分享生活。幸福来自于那种二元论的消失,但是,从幸福到怀疑,距离就不太远了,而她心中满是怀疑。比方说,她心里常常想,比她更有诱惑力的女人(没有忧虑的,那些女人)有的是,她的男朋友是那么了解那一类女人,而且对此毫不隐讳,总有一天会离开她去找那样的一个女人。(当然,小伙子声称他认识的这类女人已经够他一辈子受用的了,但是她知道,他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年轻。)她愿意他全身心地属于她,而她也全身心地属于他,但是,她越是努力地全身心给予他,就越是感到自己拒绝了他一种轻薄的、肤浅的爱所能给予的东西,一种调情所能给予的东西。她便指责自己不善于把严肃和轻浮结合在一起。
但是,今天,她却不折磨自己,她一点儿都没有类似的想法。她感到心情愉快。这是他们假期的第一天(十五天的假期,是她整整一年里渴望的焦点),天空碧蓝(整整一年里,她都在焦虑地自忖,到时候天空是不是会碧蓝如洗),她和他在一起。听到他问“你去哪里”之后,她脸红了,一言不发地匆匆跑开。她绕过孤零零地矗立在路边的加油站;大约一百米以外(沿他们驱车前进的方向),就有一片树林。她朝那个方向飞跑,消失在一片荆棘丛后面,沉浸于一种愉悦的感觉中。(在孤独时,心上人的出现会给她带来欢乐,但是,倘若他一直跟她待在一起,欢乐就会渐渐地消失,必须在孤独一人时,她才能彻底地感受它。)
然后,她从树丛中钻出来,回到公路上;从她所处的地方,可以看到加油站;庞大的油罐车已经开走了。那辆小汽车在向红颜色的油泵柱靠近。她沿公路走着;只是她还不时地回头,看他来了没有。她终于瞥见了他;她停住脚步,开始打出一个手势,就像是一个要搭车的女人向一辆陌生的汽车招呼。小汽车刹住了,恰好停在她的身边。小伙子摇下车窗,从中探出身子,微笑着问她:“请问小姐,您去哪儿?”“您去比斯特里察吗?”她反问他,脸上带着一种轻佻的微笑。“请上来吧,”他说着,打开车门。她上了车,车子便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