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时的生活里面,最富戏剧性的场面得算是到启德机场送机了。去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每个学期总有同学要走。大家必定在机场禁区前来一张合照,送花送玩偶互相拥抱,然后流泪挥手再见。之后有人会录下最新的流行曲,寄给不在香港的同学听。那些录音带里一定有张国荣,因为那正是他声势最旺,与谭咏麟平分乐坛天下的年代。
直到今天,我们才发现自己原来有那么可笑而荒谬的缺陷,那就是我们没有脚。
那是香港自我感觉最好的年代,虽有“危机”,但那不是对香港没信心,而是对未知的前途感到迷茫。我们什么问题都没有,有问题的都是别人。年轻人不会在毕业之后失业,经济上升之后还会上升,我们就像一只鸟(连我们的新机场都像只巨大的铁鸟),既然飞起就只会飞得更快更高,正如楼价与股市。
那是20世纪80年代。我们这些还在念中学的小伙子,放学之后就结伴闲逛,毫无目的地踢路上的汽水罐,在黄昏时到公园里的椅子上抽烟胡闹,偶尔甚至霸占本该让给小学生玩的木马和跷跷板,哼哼张国荣的歌。那个时候最大的困扰不外来自爱情、友谊和与父母的争吵,回想起来总是带着一阵夏天白色校服底下的汗味。当然,我们也会谈到学业和前途,但那又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中五毕业会考不行,出路还是有的,我自己就很认真地想过去做office boy(办公室文员)这种职位。
现在的我不再是张国荣的歌迷,也不算是他的影迷。我有时会感到他刻意得过火,总是太过“自觉”,似乎双眼之前有一面镜子。在《阿飞正传》里面,他的名言“有一种没有脚的鸟……”被老实做人的刘德华斥骂为虚矫,我甚至猜想那是导演王家卫对张国荣本人开的玩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段无脚之鸟的譬喻,即使听来造作得可笑,却又好像说出了些什么足以把人刺痛的真相。还记得那时,我离开电影院走进阳光,片刻晕眩之后,仍久久未能释怀。直到今天,才有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鸟在降落枝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没有脚,这是很可悲的事!
就算你不喜欢张国荣,你也避不开他的声音和影像,因为它们处处都是。我们那些今天看来细微缥缈的困扰,当时都真实无比,而这些困扰的滋长、传达及消除,都发生在张国荣的歌曲所营造的背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