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噪音 作者:梁文道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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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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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把“唱自己的歌”这场运动的参与者分成两种人:一种乖,一种不乖。乖的就像李宗盛那样,谱写清纯无害的情歌,然后唱片出了一张又一张,房子也越搬越大。不乖的就像胡德夫这样,从一个舞台跑到另一个舞台,从一个乡村走到另一个乡村,在党外集会上唱着人民的歌;然后一半出于自愿,一半出于政治压力,三十年间一张唱片都出不了。

到了2008年,施明德在凯达格兰大道上发起“倒扁运动”,那一晚演唱会上的观众,有的站在台上高叫口号,有的正在对面的政府办公室里办公。广场上的喇叭则一遍遍播着《美丽岛》。胡德夫现身了,教大家唱这首曾经唱垮了一个政权的歌。倒扁总部宣布:这是整个运动的主题曲。

整个台湾音乐工业的源头就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展的“校园民歌运动”。那时候的台湾和香港一样,许多青年学子跟上了风靡一时的欧美嬉皮运动,喜欢歌颂爱与和平、自由和青春的民歌。温和一点的喜欢John Denver,激进一点的就沉迷鲍勃·迪伦和Joan Baez。因为民歌的器材太简便了,只要一把吉他加上一支口琴,你就可以带着它到处走。所以很多黄皮肤黑眼珠的年轻人也学起英文演唱的民歌,甚至登上酒吧的舞台演唱。后来成为台湾流行音乐骨干的李宗盛和罗大佑都是这股民歌潮流的学生和参与者。

去年一群来自华文世界不同地区的媒体人到龙应台教授的家里闭门座谈,他们谈着艰苦的过去,说起微弱但存在的希望;虽然马来西亚和中国台湾的情况不尽相同,香港与广州的局限难以比较,但大家还是能够感到很特别的共同感:未来,不是不可改变的。

1977年,才二十八岁的李双泽在台北淡水为了拯救一个美国人而意外溺毙。胡德夫和杨祖珺在丧礼的前一天才发现好友原来还留下了写在纸上的九首歌。其中一首就是《美丽岛》:“我们摇篮的美丽岛,是母亲温暖的怀抱。骄傲的祖先们正视着,正视着我们的脚步。他们一再重复地叮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婆娑无边的太平洋,怀抱着自由的土地。温暖的阳光照耀着,照耀着高山和原野。我们这里有勇敢的人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我们这里有无穷的生命,水牛、稻米、香蕉、玉兰花。”

晚饭以后,龙教授为大家放一张唱片,台湾来的朋友一听,脸上就泛起一种奇异的光芒。来自其他地方的行家尽管见多识广,尽管也能欣赏那些歌曲纯朴的力量,欣赏歌者历尽沧桑仍不失悠扬与亮度的歌喉,但是他们并不明白这些歌对台湾人的意义。直到龙应台介绍:这首歌就是《美丽岛》,大家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就是《美丽岛》”。

2007年,胡德夫终于出了他第一张专辑唱片《匆匆》。同时还在台湾搞了一场小型演唱会。这真是一个非常怪异的演唱会,观众里有民进党政府的高层,有如今已身为商界巨子的富豪,有始终带领工会的社运领袖,有文化学术界的领袖人物,还有几个早被人遗忘的政治犯。历尽沧桑的胡德夫在台上弹钢琴,底下立场不同甚至对立的人群一起欢呼打拍子,他们仿佛回到了那个充满激情的理想年代。那时代,大家都相信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可是《美丽岛》这首被台湾当局禁掉的歌却越来越有生命力,成了整代台湾青年的圣歌,鼓动他们的心。诡异的是,李双泽另一首《少年中国》也被禁了,理由却是“向往中国”。《美丽岛》杂志的创办,还是这首歌在党外圈子流行之后的事。

唱到《美丽岛》的时候,舞台一侧打出了李双泽的黑白照片,永远年轻的他正抱住吉他对着观众微笑,而他的至交此时早已一头白发。台下爆起一阵欢呼和掌声。“我们这里有勇敢的人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来自山地卑南族的胡德夫本身也是传奇,他唱了许多歌颂原住民文化和悲怜他们被压迫的歌曲,改变无数汉人自以为是的心态。他为李双泽这首遗作加了最后一段:“我们的名字叫做美丽,在汪洋中最瑰丽的珍珠,Formosa、美丽、Formosa。”像是要和好友隔着生死应答一样,没错,他们要唱自己的歌,唱出这小岛的美丽。

自此之后,“唱自己的歌”成为一股风潮。李双泽和他的好朋友胡德夫、杨祖珺不只翻唱土味十足的乡谣,还开始写自己的音乐自己的歌词。

1976年,有一个叫做李双泽的年轻人在台北淡江文理学院的“民族演唱会”里,突然上台砸烂了一瓶可口可乐,然后质问在场的学生:“为什么喝美国饮料唱美国歌?为什么不唱自己的歌?”跟着他当场抱起吉他,唱了几首时髦洋化的青年们既不屑也不理解的台湾乡谣。

对台湾政治稍有认识的人都知道,“美丽岛事件”是台湾历史的里程碑,知道《美丽岛》杂志集结了当年台湾党外运动的精英,知道黄信介、施明德、张俊雄、吕秀莲等“美丽岛”中人后来是民进党的创办者,更知道陈水扁当年就是为这批“叛乱犯”辩护的最年轻律师。但是《美丽岛》最初并不是一本杂志,也不是一场政治反对运动的名称,而是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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