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伟大的城市起码应该有一首配得上它的主题曲。这种曲子不只要非常正面地把一个资本主义旧社会的腐朽美化成醉生梦死的天堂,还得为它定调,例如不睡觉的纽约。仔细想想,这些以城市为主题的歌曲,原来大部分都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产物,正是又摇又摆(swing)的大乐队爵士(big band Jazz)风行一时的年头。所以那个时代很兴旺的都会大都拥有这类糜烂的主题歌留传今日,见证它们的风华非自今日始,而是早有丰厚家底挥霍不尽的富家子。巴黎、柏林、芝加哥都是这种城市,上海也因为一首《夜上海》可以名列其中,成为中国唯一有主题曲的都市。
我第一次去纽约,飞机还没降落,脑子里就自动响起了一首首曲子,比如说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响亮华丽甚至还有甜甜的俗美气味,多么的纽约。然后,夜里效仿所有第一回拜访纽约的游客,去时代广场闲逛,看满街不停闪动的广告牌,夸耀资本的胜利,嘴里又不由自主地哼出《纽约,纽约》 (New York, New York)的名句:“我要在一个不睡觉的城市醒来……我那小镇的忧郁蓝调一扫而空。”(I want to wake up in a city that doesn’t sleep … My little town blues are melting away.)
什么歌才配作一座城市的主题歌?必须还要市民自己都认同。纽约人最引以为傲的球队,美国职业棒球联盟球霸洋基队(Yankee),每回在自家主场的赛事结束之后,都会播放《纽约,纽约》这首歌,欢送数万纽约球迷离场。这就叫自己人的认同了。只是这首歌有两个版本,洋基输了球放的是原唱者Liza Minnelli的版本;要是赢了,就是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Frank Sinatra那个辉煌灿烂的重唱本。
例外的反而是《纽约,纽约》,满溢那个美好年华的风情,它却生在1977年。约翰·坎德尔(John Kander)和佛雷德·埃布(Fred Ebb)应几乎一辈子都在拍纽约的导演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之请,为他的电影《纽约,纽约》写首歌。他们写好初稿,有份参演这戏的罗伯特·德·尼罗(Robert De Niro)还不满意,叫他们回去重写,惹得两位作者很生气:“他以为他是谁?不就是个演员!还敢教我们怎么作曲填词。”没想到直至今日,看过电影的人少,曲子竟成了新经典,虽新但经典。
当然,我来自香港,香港也不算什么小镇了,但很对不起,香港有属于她的主题曲吗?罗大佑的《东方之珠》?拜托,那简直是罗大佑的耻辱印记,只能证明再好的音乐家也会有失手的时候。许冠文、许冠杰的《铁塔凌云》当然好,但放在《纽约,纽约》那高亢的旋律和伴着它跳起的一排女子大腿跟前,也的确是首来自小镇的旧调。黄霑与顾嘉辉的《狮子山下》是近年复活的香港精神进行曲,却嫌太过忆苦思甜,很有第三世界发展中地区苦尽甘来的享清福的小康味,哪像《纽约,纽约》那不知羞耻地全面唱好,无瑕地繁华。
爵士虽然始源于棉花地里的旧调,但孕育它让它爆发的还是新奥尔良、芝加哥、纽约、旧金山、堪萨斯城等地的歌厅夜总会。所以在爵士乐最流行最大众化的年代,产生讴歌20世纪资本主义节点的这类歌曲,一点也不奇怪。所以这些歌曲的主题老是绕着不息的灯火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