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最欢快的时候,是少年终于突破了禁闭,得到一次不能想象的机会。女人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吻我?和我做爱?还是跟我去旅行?”十九岁少男初恋的要求竟然只是“一起去吃雪糕”。女人居然答应,她一定觉得太好玩了。小曲变得飞扬,小男孩快乐地拖着一车的牛奶瓶旋转。这时他还不知道,暗恋一旦转明,悲剧就不可避免了。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老拍档普莱斯纳为这个小男孩谱了一首只有几个小节的主题曲,有种孤寂的纯真,总是在他看着她想着她的时候静静地奏起。偷窥是不道德的,男孩也做了许多犯法的事;但是观众就是同情他,因为这么极端的单思是何等的孤独,没有人发现,他也不指望什么。或者我们应该说,由于是偷窥,他甚至是不能被发现的。
由于早就失去了这份天真,世故的女子难免要嘲笑少男的傻气:“不可能,你不可能爱上我。”可是少男面容坚定地回答:“我爱你。”仿佛前生的记忆仍然依稀存在。为了教导或教训这个男孩,女子引诱他,然后在他受不了刺激而早泄的时候冷冷地告诉他:“这就是爱情。”于是最实在具体的内容出现了,一直还活在理型世界中的少男备受伤害。饱经创痛的女人把自己的痛传染给男孩,这就是爱情,这才是世界。
但是,难道偷窥就不算爱吗?不了解甚至不认识一个人就不能爱上他吗?在电影的末段,观众和女人一起在自杀未遂的男孩身边发现:他未必知道原因,但他见过她哭泣,见过她受苦。隔着两座大楼之间草坪的距离,他不明就里地看到她难受,又无能为力地以目光隔空怜惜她。不问为什么,也不顾现实,这岂非爱的理型?
根据早期柏拉图的形而上学,人的灵魂曾经在另一个世界见过各色各样完美的理型,那是个尘世不可能存在的绝对形式,例如最美的美、至善之善,以及符合数学定义的圆。但是人一诞生,再抽象再理想的形式都有了内容,缺陷与遗憾也就随之而来了。
基耶斯洛夫斯基为《情诫》定下了很清楚的规矩:在整部戏的前三分之二,我们都是用男主角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但那被爱的女人,那被偷窥的对象到底是谁呢?我们并不清楚。
暗恋之纯粹,在于不求结果,完全把自己锁闭在一个单向的关系里面。这么寂寞的感情,像是只有那首小曲懂得,每一次都适时出现陪着男孩。当然,这是在观众的立场而言,那位戏里的少年甚至不知道有一首真诚的音乐可以抚慰他。
电影中的十九岁男孩,每天用一副偷来的望远镜定时窥视对面大楼的女子,看她绘画,看她独舞,也看她和男子相拥亲热,直到他们开始做爱,才心痛地放下镜筒别过头去。为了接近这个被他看得透透彻彻的陌生人,他甚至不惜偷走她的信件,又胡乱寄些信给她,还每天起个大早当兼职小工好为她送牛奶。
偷窥者的目光是很有意思的,它非常纯粹,是暗恋的理型,一种完全不需回望也不需交流的注视。或许还可以大胆推论,这才是爱情的绝对形式,只有外壳,没有内容。
关于暗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情诫》有很独特的诠释。在这部杰作里(尤其是剧场加长版),暗恋的表现形式走到了极端,变成了偷窥。这算是一种爱吗?偷窥者真能说是爱上了那个被偷窥的对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