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接受的是,很多观众看完之后觉得莫名其妙,不懂一个大法师怎会如此窝囊,三两下工夫就给邪恶术士收拾得束手无策,而一个小女孩又怎么会突然变成一条飞龙,还有更多朋友说这部电影说教,总是唠叨着什么世界“平衡”“有死才有生”这类大而无当的道理。在电影院里的时候,我尽量假装自己没看过原著,发现这些评论都说得很有道理。难怪事后我告诉朋友原著小说有多精彩,他们都不愿相信,也提不起兴趣去亲自证实一下。我不能接受的是,宫崎吾朗就这么用一部电影毁了一本更多人应该认识、应该欣赏的绝妙佳物。
有这么一个定则很难被打破:你喜欢一部小说,就千万别看改编自它的电影:因为有九成九的机会,你将失望而回。但是又有一种常见的现象:你喜欢一部小说,明明知道这一条定律的存在,但你还是忍不住去看它的改编电影,因为你实在太想知道那些向来只存在于脑海之中的面孔与风景一旦具体化成视觉上的形象,会是个什么模样。
而这一切,都在高度浓缩的电影里变成了无解的谜题甚至无谓的点缀,可惜。
《地海传说》到底有多好?我愿以自己的信誉向各位保证(如果你觉得我有的话):它要比《魔戒》好太多,更不用提其实相当平庸只适合小孩学英文的《纳尼亚传奇》了。当今最博学也最保守的文学评论大师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曾经盛赞厄休拉·勒奎恩在奇幻和科幻这两类通俗小说的范畴上达到了无人能及的境界,又把她捧得比知名的严肃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还高。
可是电影才看到一半,我就明白为什么宫崎骏观赏试片的时候要中途离场一小时再悄悄回座,也明白何以厄休拉·勒奎恩会对宫崎吾朗说:“这不是我的小说改编,它只是你的电影,可是拍得还不错。”(多么言不由衷!)
事实上厄休拉·勒奎恩绝不简单,她是个道家哲学的追随者,曾经亲自英译过一部老子《道德经》。而且早就拿过村上春树最近获得的大奖“卡夫卡奖”,这可是许多人心目中诺贝尔文学奖的前哨站(顺带一提,村上春树也是个勒奎恩迷,曾经把她的作品译成日文)。
《地海传说》通俗易懂,但有一种独特的道家哲学贯穿其中,后三卷又格外突出了女性主义的激进视角。厄休拉·勒奎恩凭着这两条思想线索,颠覆了长期以来奇幻文学和魔法世界的许多固定元素。比方说大法师,为什么一定要是个手持巫杖身材高大的白发老男人呢?故事里最伟大的法师格得(Ged)本来也是这种造型,但他最后却成了一个平凡的农庄老先生,而且无怨无悔,也永不恢复那神奇的能力,因为比起用魔法呼风唤雨,日常的耕种劳动才是最自然的大道。老子不早就教大家要放弃奇技淫巧吗?而他舍却禁欲生活,与女子同居结伴,也是认识到了:如果男性法师如树一样高大耀眼,到底还得植根于大地那神秘绵长的阴性力量。
我去看宫崎吾朗导演的动画电影《地海传说》,理由之一是他乃宫崎骏之子。正所谓虎父无犬子,虽然宫崎骏一直不想让儿子学他走上动画之路,但是幼承庭训,耳濡目染,功夫想必差不到哪里吧?
宫崎吾朗这部《地海传说》唯一叫人看了觉得好玩的,是那个男主角王子犯了弑父之罪,这本是小说所无的情节,会不会也是导演自己的心路呢?宫崎骏会不会就是在这一幕很不安地离场?待他回座,说不定正好看到王子终于修成正果,返家请罪。父子之间,总有这种奇妙矛盾的情结。
更何况这部电影改编的是厄休拉·勒奎恩(Ursula K. Le Guin)的经典名著。这一部全六册的《地海传说》(Earthsea Cycle)和《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纳尼亚传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并称奇幻文学三大巅峰,一直是畅销书,不只小孩爱看,更迷倒了许多口味最挑剔的文学评论家。宫崎骏一直想把它拍成电影,如今有子代父出征,怎能不看。
很多人嫌《地海传说》的画面不如宫崎骏电影那么丰富多彩,觉得儿子的笔触也没有父亲那么细致,魔法场面没有奇观,叙事结构不够曲折。这一切我都可以原谅,毕竟拿刚出道的儿子首作去和纵横画坛数十年的老爸比较是不公平的。我觉得宫崎吾朗的风格与宫崎骏截然不同,例如它在绘画上采取的是一种较为粗放的手法,喜不喜欢实是见仁见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