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十二年(前195),他亲自带兵平定淮南王黥布乱,于是顺道回了一趟故乡沛县。那可是皇帝的銮舆,其声势之大可想而知。先是发沛中儿童一百二十人排练歌舞,在酒宴上表演。他亲自击筑,唱了那首著名的《大风歌》:
睢景臣是从一个乡下人的眼中去看的,这个乡下人又是汉高祖的老熟人。皇帝的排场銮驾在他眼里是那么可笑,皇帝的权威,在老乡亲的眼里也没有那么神秘,倒是小时候的许多糗事,都还历历在目。所以,从他嘴里说出来,就特别有趣。
〔耍孩儿〕瞎王留引定火乔男女,胡踢蹬吹笛擂鼓。见一人马到庄门,匹头里几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作品是通过一个老农的口,表现了对皇权的否定,至少,摘去了罩在它头上的光环。在封建社会中,这样的作品还是不多见的。
〔尾声〕最有趣的,就是结尾那句“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你就说你是刘三,谁还会把你揪住,改甚么姓,更什么名,要叫做“汉高祖”。闹到最后,老农都不知道“汉高祖”是什么。
〔一煞〕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秤,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糊突处。明标着册历,见放着文书。
〔三煞〕之前,是老农眼中的皇帝排场,一点威严都没有,反而显得那么可笑。
项羽在打下咸阳以后,放弃了这个建立霸业最好的地方,急急忙忙地要回到楚地去,理由是“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当时就有人嘲讽他说:“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史记·项羽本纪》)这种短浅的目光,最终导致了他的失败。
天天与父老乡亲饮宴,谈故旧为乐,住了十几天才走。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先是社长排门告示,说要应付什么“车驾”“銮舆”。老农不懂,只看见村里那些有点头脸身份的人在忙碌着。终于,“瞎王留”引着一伙“乔男女”,吹笛擂鼓地去接驾了。先看见的,是些奇奇怪怪的旗,然后是奇奇怪怪的仪仗,最后,皇帝的銮驾终于在“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和“几个多娇女”的簇拥下到了。
〔尾声〕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其他人的《高祖还乡》是怎么写的,不知道。睢景臣的《高祖还乡》,大概胜在立意的巧妙。有的事,平平道来,不容易出彩。换一角度去看,就会有所不同。比如同样的事情,在儿童和成人的眼中就完全不一样。
〔四煞〕辕条上都是马,套顶上不见驴,黄罗伞柄天生曲,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更几个多娇女,一般穿着,一样妆梳。
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俗。一壁厢纳草也根,一边又要差夫,索应付。又是言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着酒胡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来的绸衫,畅好是妆么大户。
〔二煞〕你身须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杯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
〔三煞〕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展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
〔三煞〕是一个转捩。从老农眼中的“那大汉”下车,大家罗拜,到他突然认出这是一个熟人,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混混的时候,真是“险气破我胸脯”。
刘邦就不一样了。他为了江山,可以说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连项羽把他的父亲绑到阵前,以要烹煮他的父亲来威胁他,他都可以说:“我们曾经约为兄弟,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烹了你的父亲,请分给我一杯羹。”他也要回乡去夸耀夸耀的,但那是在他平定天下,当了皇帝之后。
〔二煞〕〔一煞〕历数“汉高祖”小时候的种种劣迹。而且“明标着册历,现放着文书”,有根有据。
这就是历史上盛赞的“高祖还乡”。
〔五煞〕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镫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
据钟嗣成《录鬼簿》载:“维扬诸公俱作《高祖还乡》套数,惟公(睢景臣)〔哨遍〕制作新奇,诸公者皆出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