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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影 作者:卡洛斯·鲁依兹·萨丰 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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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利安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以及他那些被诅咒的书。”我低声说。

“我看你才是大骗子!”阿尔达亚气急败坏地怒吼。

我的感受,米盖尔都知道。他全心全意关爱我,不求任何回报,只要我陪在他身边。我从来没听过从他口中说出任何责备或抱怨我的话。长期相处之后,我终于感受到他那无尽的温柔,我们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友谊和同情。米盖尔用我的名字开了一个银行帐户,他替报章写稿的酬劳,几乎全都存进了那个账户。只要有人邀稿,不管是评论或短文,他都照单全收。他以三个笔名撰稿,每天写稿十四到十六个小时。每次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卖力工作,他或是微笑以对,要不就是告诉我闲着不做事太无聊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隐瞒或欺骗,连心底都不曾隐藏过任何秘密。米盖尔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这几个月来,他的病情持续恶化。

“你太让我失望了,米盖尔,我一直以为岁月和不幸会让你更有智慧。”

“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就把这笔钱领出来,然后结婚、生子,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忘了。首先该忘的就是我这个人。”

“或许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在他身边帮他的。”米盖尔说。

这句话的回音,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跪在他身旁,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我咬着嘴唇,因为不想让他看到我泪水决堤。

“你要我再去跟谁结婚啊?米盖尔,别说傻话了!”

“傅梅洛为什么特地告诉你这件事?”

“显然这不是婚约,而是合约。”

他总是穿一身黑衣服,我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袖子上那些污渍是血迹。我打电话找医生来,做了诊断之后,医生问我为什么拖到这么晚才求医,米盖尔患的是肺结核。破产加上恶疾,他仅剩的只有回忆和后悔。他是我见过最慷慨、最脆弱的人,也是我唯一的挚友。我们在二月的某个早上公证结婚。婚后的蜜月旅行就只是搭乘迪比达波的缆车上山,然后在公园的观景台俯瞰巴塞罗那,大城市忽然成了雾中的小人国。我们没把婚讯告诉任何人,包括卡贝斯塔尼先生、我父亲和他无情的家人,全都不知情。我已经写了一封信告诉胡利安这件事,但是迟迟没寄出去。我们的婚姻一直是个秘密。结婚几个月后,有一天,突然有人来敲门,他自称是豪尔赫·阿尔达亚。这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幽灵,户外寒风刺骨,他却满脸冒汗。十多年后再相逢,阿尔达亚一脸苦笑地说:“我们都是被诅咒的倒霉鬼啊!米盖尔。你、胡利安、傅梅洛和我,我们都是!”接着他说明来意:造访老朋友米盖尔,无非是希望能借由他找到胡利安·卡拉斯,因为他那死去的父亲老阿尔达亚留了遗言给他。米盖尔说他并不知道卡拉斯身在何处。

“努丽亚,胡利安根本就不爱那个女人啊!”他说。他以为,那就是让我难过的原因。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联络了。”米盖尔骗他,“我只知道,他现在应该住在意大利吧!”

这时候,我抬头一看,见到的是面带笑容的米盖尔,像个苍老而聪明的孩子。

“我实在想不透……”我喃喃自语,“胡利安要跟他的恩人老板娘结婚?”

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
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傅梅洛要我转达他最诚挚的祝福,祝你们新婚愉快!”他走出大门前,抛下这么一句话。

有时候,我会突然发现他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仿佛我是他最珍贵的宝物。每天到了下午,他就到出版社门口接我下班,那也是他一整天唯一的休息时间。他强忍着病体在我面前硬撑,但我早看见他是驼着背走路,一路还咳个不停。接我下班之后,他会带我去吃东西,或是到费尔南多街闲逛看橱窗,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到家后,他继续工作到深夜。我默默祈祷着,希望我们每分每秒都能相聚在一起,也希望他每一晚都能拥着我入眠。但我又必须强忍泪水,因为我气我自己始终无法像他爱我那样爱这个男人。我气我自己,我毫不吝啬对胡利安付出的一切,偏偏没有一丝情爱能够施舍给他。多少个夜晚,我发誓要忘了胡利安,我要用后半辈子让那个对我奉献一切的可怜男人幸福。我是胡利安两周的情人,但今生今世都是米盖尔的妻子!如果有一天,你读了这些手稿,当你评断我这个人的时候,你会在诅咒和愧疚的镜子里看到我。你记得这样的我就可以了,达涅尔。

这个消息让我一时哑口无言。我瘫坐在椅子上,米盖尔过来握着我的双手。他看起来相当疲惫,连说话都很吃力。在我开口之前,他已经先大致叙述了傅梅洛的谈话内容,以及他对此事的疑虑。傅梅洛利用职务之便,要求巴黎警方查出了胡利安的住处,并持续监视他的行动。米盖尔猜测,这应该是几个月前甚至是几年前就发生的事情。他担心的不是傅梅洛是否找到了胡利安,那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奇怪的是,傅梅洛决定这时候把这件事告诉米盖尔,为什么?至于那场颇不寻常的婚礼,据说打算在一九三六年夏天举行。关于新娘,傅梅洛虽然只提了她的名字,但这样就够了——依莲·玛索,也就是胡利安多年来的老板娘。

“可是,她一直都在资助他呀!”

身材干瘪的阿尔达亚,佝偻的身躯好像随时都会破裂成一地碎片。他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那天中午,我决定回家去跟米盖尔谈谈。到了公寓门口,我还没开门就听见屋内有谈话声。米盖尔正在和人激辩。起初我以为是报社的人,但后来似乎听见他们提到胡利安这个名字。我听见脚步声越来越接近门口,赶紧爬上顶楼躲起来。躲在那里,我正好可以窥探访客。

一九三四年冬,莫林纳家族的兄弟们终于将米盖尔逐出布塔费利沙街的别墅,直到今天,年久失修的别墅依然空在那里,就像废墟。总之,他们就是要他流落街头,夺走他所剩无几的东西,他的书籍和让他们无比痛恨的自由和孤独。他在我面前只字不提此事,也不愿意向我求援。我只知道,他穷得几乎像乞丐。我去他家找他时,遇见他兄弟姐妹派来的人正在清点财产,把他仅有的几样东西全都搬光了。米盖尔在卡努达街一家简陋的小旅馆住了好几天,那个阴森潮湿的房间简直就像太平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行军床。一看到这种凄惨景象,我拉起米盖尔的手,决定带他回家。他咳个不停,看来已经没什么元气。他说只是感冒一直没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经过两周,他的健康却每况愈下。

胡利安的小说稿在一九三五年底寄来了。不知是绝望或恐惧作祟,我没看稿子,直接就送交排版。米盖尔早在几个月前就把最后仅剩的存款预付了这本书的印刷费用。当时,卡贝斯塔尼先生已经生病,早就不太管事了。同样就在那个礼拜,米盖尔的医生到出版社找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告诉我,米盖尔应该少工作、多休息,再这样下去,他也束手无策了。

后来,傅梅洛认为时机成熟了,继续煽风点火,同时还告诉阿尔达亚,胡利安三天内就要结婚了。他还解释,身为警方的一分子,他不能介入这种私人恩怨。不过,阿尔达亚只是一般老百姓,他可以去一趟巴黎,想办法让婚礼永远无法举行。如何才能阻挠那场婚礼?盛怒的阿尔达亚一定会咬牙切齿地提出这个问题。不如在婚礼当天找胡利安决斗。傅梅洛甚至还提供武器,豪尔赫·阿尔达亚确信,他一定能用这把手枪射穿那颗摧毁阿尔达亚王朝的恶毒黑心。根据巴黎警方后来的侦查报告,他们在阿尔达亚脚边找到的那支手枪是有故障的,使用时,只有一种情况会发生:手枪在自己面前走火。傅梅洛在巴塞罗那火车站月台上把手枪交给阿尔达亚时,他早就知道这个问题。他非常清楚,阿尔达亚的冲动、愚蠢和恼怒,一定无法应付那天清晨的决斗。即使他突然开窍制伏了卡拉斯,他手上那把手枪也终究会毁了他。那场决斗中,该死的人不是卡拉斯,而是阿尔达亚。傅梅洛认为,阿尔达亚那荒唐的生命以及颓败的心志和躯体,已经苟延残喘够久了,他的利用价值也已经到了极限。

这句话让我的心凉了半截。米盖尔一言不发,然而,那天晚上,当我抱着他,难以入眠的两个人都在装睡时,我知道,阿尔达亚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们都被诅咒了。

那是个穿了一身黑的男子,模糊的五官就像一块平板,细薄的嘴唇合起来就跟一道疤痕没两样。一双黑色的眼睛呆滞无神。他正下楼时,忽然停下来抬头张望阴暗的顶楼。我靠在墙边,屏息以待。那个访客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只见他不断舔着嘴唇,仿佛已经闻到我的味道。我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敢下楼进家门。家里充斥着浓浓的樟脑味。米盖尔坐在窗边,双手无力地垂在椅子扶手旁。他的双唇微微颤抖。我问他,刚刚那个人是谁?他来干什么?

“他应该到山上静养,而不是留在巴塞罗那呼吸不干净的空气。他不是有九条命的猫,我也不是神医。您千万要劝劝他啊!他根本就不听我的话。”

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查出来了。傅梅洛来访后,隔了几天,那个眼窝下陷、面如鬼魅的豪尔赫·阿尔达亚出现在我们家门前,情绪相当愤慨。傅梅洛已经告诉他,胡利安·卡拉斯即将和一个非常富有的女子结婚,婚礼排场既豪华又盛大。阿尔达亚听闻后恼怒了好几天,没想到这个把他害得这么惨的家伙,竟然攀附权贵,白白享有了他已经失去的荣华富贵。但是傅梅洛并没有告诉他,依莲·玛索虽然富有,但她只是个酒店老板娘,不是维也纳王宫的贵族公主。傅梅洛也没告诉他,准新娘比卡拉斯年长了三十岁,与其说是结婚,不如说是一个慈悲女人对一个落魄男子的援助。傅梅洛刻意只散播夸大的梦幻情节,于是,阿尔达亚心中的妒忌和怒火,立刻在他那干瘪、肮脏的身体延烧了起来。

依莲·玛索起码比胡利安年长二十五岁或三十岁。米盖尔认为,依莲决定和胡利安结婚,应该是为了让他以后能继承她的财产,确保他将来生活无虞。

阿尔达亚对这个答复早有心理准备。

阿尔达亚不需要多说,他的狂怒全写在那张干瘦苍白的脸上。米盖尔已经看清傅梅洛在玩什么把戏。二十多年前,他曾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教傅梅洛下西洋棋。傅梅洛下棋时就像一只祷告的螳螂,除了心思专注,还有异于常人的耐心。米盖尔立刻寄了一封简短的信通知胡利安这件事。

“胡利安要结婚了。”

后来几个月,我们没有任何胡利安或阿尔达亚的消息。米盖尔依旧固定替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报章写稿。他从早到晚持续坐在打字机前工作,撰写他口中“喂饱电车和地铁乘客的垃圾食物”。我还是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或许因为这是唯一能够更接近胡利安的方式。他曾经寄来一封简短的信,信上提到他正在写一本新小说《风之影》,几个月后即将完成。那封信并未提到他在巴黎的生活状况,笔触异常冷漠而疏远。我试着想去恨他,但终究是徒劳。我开始相信,胡利安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种疾病。

“傅梅洛骗了你,豪尔赫。”米盖尔说道。

傅梅洛非常清楚,以胡利安的个性,绝不会和这样一个瘦小、虚弱的老同学对决。因此,他明白指示阿尔达亚每一个步骤的行动准则:阿尔达亚应该向胡利安坦诚,佩内洛佩那封宣称自己不再爱他的分手信是骗他的。他应该告诉胡利安,正是他,豪尔赫·阿尔达亚,逼迫自己的妹妹写下通篇谎言,不顾她绝望的哭泣,在风中宣示着她对胡利安永恒的爱恋。他应该告诉胡利安,佩内洛佩一直痴痴地等,精神受创,心淌着血,无助地咀嚼着无尽的孤独。说这些就够了。这样就够让卡拉斯气得朝阿尔达亚脸上连开好几枪。这样就足够让卡拉斯把婚礼抛诸脑后,因为他满脑子只想着要回巴塞罗那找寻佩内洛佩。在巴塞罗那,傅梅洛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在等着他。

“能有失望的感觉,对某些人来说已经是荣幸了。”

“胡利安怎么了?”

米盖尔望着我,满脸沮丧。

“他是傅梅洛,带来的是跟胡利安有关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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