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西奥斯放慢车速,最后停在路肩。我下车后重重甩上门,还瞪了他一眼。我站在路边等车子开走,没想到这位警官却迟迟不踩油门。我转过身去,看到他正把车窗摇下来。在他脸上,我看到了诚恳,甚至悲伤的神情,可是我始终拒绝相信他。
“拜托你。”他补上一句。
“我叫安利格·帕拉西奥斯。”说完,他向我伸出手。
我没搭腔。
“四点半。”
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努丽亚·蒙佛特的遗言并不是说给我听的。放手让佩内洛佩走的人不是我。她的遗言对象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她暗恋了十五年的男人——胡利安·卡拉斯。
我上了车之后,警官立刻踩了油门。
“上来吧,我送你回家。这么晚了,已经没有公交车或出租车会在这里出现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宁愿走路回去。”
“你不相信我,我不怪你。但是,你至少要把我的话听进去。这件事已经闹得太过火了。那个女人本不应该死的!我要你别再插手这件事,把那个叫作卡拉斯的人忘了吧!”
但我没握他的手。“您载我到哥伦布广场就可以了。”
接近下午三点,我在哥伦布大道搭上开往蒙锥克墓园的公交车。透过车窗,我看见港湾内桅杆如林,三角旗海迎风飘扬。公交车上的乘客寥寥可数,车子绕着蒙锥克山路,慢慢往上行驶到全市占地最广的墓园。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乘客。
“那正好!因为您不在受邀之列。”
“我不在乎你的朋友在哪里。现在不是我执行公务的时间。”
“我很感谢您昨天救了我一命,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告诉您,您的感觉是您的事,与我无关,帕拉西奥斯先生!”
“她说了什么?”我故作冷漠地问道,“她提到我的名字了吗?”
“我真的不想再参加葬礼了,达涅尔,我尤其不希望出现在你的葬礼上。”
走回墓园大门口时,天色渐渐暗了,我大概已经错过最后一班公交车。于是,我在阴暗中上路,打算沿着公路走回巴塞罗那市区。忽然,一辆黑色汽车在我前方二十米处停了下来,车灯没关,驾驶座的人正抽着烟。我走近时,帕拉西奥斯警官打开右边的车门,要我上车。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我喃喃低语。
“我希望你能够了解,对于蒙佛特女士的死,我觉得很遗憾。”
车子加速前进,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驶了好一阵子,两人都没开口。
“您如果是在期待我说出费尔明的下落,那么,现在就可以让我下车了……”
“我是说真的!”
“努丽亚·蒙佛特是在我怀里断气的,达涅尔。我想,她最后的遗言应该是说给你听的。”他说。
司机让我在墓园大门口下车。前方一条大道的两旁柏树参天。从山脚为起点拾级而上至山顶是呈无边无际的死者之城。坟墓大道、墓碑之路、陵墓巷弄、挺着愤怒天使的尖塔,以及一片拥挤的墓碑之林。死者之城是个墓穴宫殿,也是存放骨灰的陵墓,由一具具埋在烂泥巴里的腐烂尸骨看守着。我深呼吸,踏进墓园迷宫。我母亲就埋在这条路几百米之外的地方。每往前走一步,我都能感受到这个地方的冰冷、空洞和愤怒,还有死寂带来的恐惧。镶在墓碑上的老照片无人闻问,只有蜡烛和枯花相伴。才走了一小段,我就看见远处有人提着瓦斯灯,站在一处墓穴旁,铅灰色天空下,隐约可见六个身影。我加快脚步往前走,到了听得见神父祝祷的地方就停下来。
“再两分钟就到哥伦布广场了。”
棺材是松木制成,没有特殊加工,静静地躺在土穴里。两个掘墓工人手持木桩守在棺木旁。我把在场的人看过一遍,遗忘书之墓的老管理员伊萨克竟然没来出席自己女儿的葬礼。我看到住在努丽亚对面的邻居太太在伤心啜泣,不时还摇头叹息,她身边有个模样寒酸的男人,体贴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八成是她丈夫吧,我心想。他们旁边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身着灰色洋装,手上拿着一束花。她默默流泪,紧抿着双唇,目光并没有落在墓穴里。我从来没见过她。在人群之外,有个人穿着深色风衣,双手拿着帽子背在身后,那是前一天才救了我一命的帕拉西奥斯警官。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父枯燥无味、毫无感情的演说,比死寂更让人难受。我凝视着那具已经陷入土堆的棺木。我想着躺在棺木里的她,灰衣陌生女子走过来递给我一朵花的时候,我早已不自觉地泪流满面。直到人群散去,我依然站在原地。在瓦斯灯的映照下,神父指示两个工人开始埋棺。我把花收在大衣口袋里,转身离去。我还是无法走近向她说再见。
“请问,回程最后一班车是几点?”下车之前,我问了司机。
“无所谓。这辆车子充满血腥味,就像您一样。请让我下车!”
“我也是。麻烦您,立刻让我下车。”
神情落寞的帕拉西奥斯在黄昏夕照中开车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灯消失在蓝红交错的暮色中。接着,我走回哥伦布大道,一路上都在重复默念着努丽亚的遗言,却想不透话中含义。到了和平门广场,我站在一艘游艇旁,凝望着港口码头。我坐在岸边阶梯,台阶下半部分全浸在肮脏的海水里,就在这个地方,多年前的某一夜,我初次见到无脸怪客莱因·古博。
“别说傻话了。上车!”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达涅尔。我是真的想帮你。”
“她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不过,我想她所指的对象应该是你。她说‘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后来,在断气之前,她要我告诉你:让她走吧!”
我茫然地望着他。“让谁走?”
“一个叫作佩内洛佩的女孩子。我猜,大概是你的女朋友吧?”
从他嘴里说出的这段话,在我听来却像是猥亵和侮辱。
他坚定的语气就像一个习惯发号施令的人,但他同时又要听命行事。
“听您的语气,好像这一切是我自己可以控制似的?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真的演出者是你们这几位警官和您那位长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