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那里,拥抱这片难得的宁静,凝视着海面上的闪亮波纹。不久后,黎明将天空染成了琥珀色,巴塞罗那也苏醒了。在远处的晨雾中,海上圣母大教堂的钟声响起。
“您觉得,胡利安会不会还躲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
“萝西朵,你是个大美人,可是,我这个人是很专情的。”
根据他们后来的叙述——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关于婚礼的细节,旁人总是比主角看得更清楚——婚礼开始前,贝尔纳达和古斯塔沃先生(两人都是遵照费尔明的指令办事)好说歹说地劝可怜的神父喝下一大杯葡萄酒壮胆,终于才让他上了台。到了婚礼正式开场,费尔南多神父面带庄严的微笑,一张愉悦的脸像朵红玫瑰,在仪式中,他舍弃传统祝祷辞,换成了朗诵聂鲁达的情诗,阿吉拉尔先生的朋友认定神父一定是个满怀布尔什维克情怀的共产党,另一些宾客则忙着翻弥撒经书,想找出这段与众不同的美丽诗文在哪里。
“我是不是死了?”
她穿着象牙白的结婚礼服,整个世界都映入了她的眼帘。我几乎忘了神父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在场宾客充满期待的神情。在那个三月天的早上,圣安娜教堂里坐满了到场观礼的亲友。
我在一楼会客室的角落找到那位有智慧的隐士,一个人默默地躲在孤独里。他抬起头来,一脸困惑地盯着我看。
我只记得她温柔的香吻,以及我在眨眼间默默许下的承诺,今生今世,我会永远记得!
“我一向都很重感情!您看看,费尔明先生,那个老先生好可怜啊!只要我抱抱他、摸摸他,他就这么高兴。看了就让人伤心呢,真的……”
“别担心,我的心肝宝贝,我可是专家!”
“您把戒指准备好了吗?”
我们往小巴塞罗那区的方向前进,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在防波堤上,整座城市在寂静中闪闪发光,我们踩在脚下的土地,仿佛是从港湾崛起的宇宙奇迹。我们坐在码头上看夜景。大约二十米外,一排汽车的车窗都已蒙上一层雾气。
“我不确定,费尔明,我对这种事情……”
孟多萨医生很怀疑我的腿是否能够连续站上半个小时,他还警告我,婚礼有太多繁杂琐碎的事情要到处奔走准备,对我这个差点就要进手术房开心脏取子弹的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良药。
1956
“您是指妓女吗?”
“我们想找萝西朵。”费尔明对门口的保镖说,令人讶异的是,那个保镖的口袋上还别着军徽。
“您尽管放心!”
盛装打扮的萝西朵招摇地晃到我们面前,我估计她大概接近九十公斤,这还不包括她身上那条皮草披肩,以及那件五彩缤纷的雪纺纱洋装。她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不,您还活得好好的呢!您不记得我了吗?”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内心的恐惧马上烟消云散。费尔明从来不忘记任何诺言,尤其是我曾经许过的承诺。我们三个人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圣露西亚养老院。我身上的伤口尚未痊愈,加上即将要当新郎官,因而享有坐在前座的特权,费尔明则和萝西朵一起坐后座,两人一路上都在打情骂俏。
“您是指费尔南多神父吗?”
艾米丽修女点点头。
我看到她轻柔地拉着老爷爷的手,吻干了他脸颊上的泪水。我和费尔明赶紧告退,好让他们享受私密的美好时光。很不凑巧的是,我们竟然在幽暗的走道上碰到了负责管理养老院的艾米丽修女。她狠狠地瞪着我们。
“您还是问我别的问题吧!”
我真的没骗他。费尔明已经自告奋勇担任婚礼策划,一手包办了结婚典礼和宴客等所有事宜。教堂神父知道了新娘已经怀孕之后,拒绝替我们主持婚礼,甚至扬言召开宗教审判会议来取消这场婚礼。费尔明勃然大怒,泼妇骂街似的走到教堂门口,叫嚣怒斥那家伙根本就不配当神父!他还矢言,假如神父胆敢阻挠婚礼,他就到主教管区去掀个丑闻,起码会让这神父下放到直布罗陀山区去跟猴子传教!好几个路人听了拍手叫好,广场旁的花店老板还送了费尔明一朵白色康乃馨胸花,他也乐得一直把花别在衣襟上,直到花瓣都像衣领一样泛黄了还舍不得取下来。万事皆备,就是少了个神父,于是,费尔明就去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请求费尔南多神父帮忙,只是,费尔南多神父从来不曾主持婚礼,他的专长依序是拉丁文、三角数学和体育。
“您放心。”我向他保证,“他们什么事都不让我做。”
婚礼前夕,办活动的高手费尔明告诉我,他已经替我安排了告别单身的特别节目,获邀庆祝的就只有他和我两个人。
“哎哟!心上人,你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还年轻呢!”
“愿上帝保佑大家啊!”
后来,我和贝亚在圣安娜教堂结婚了。阿吉拉尔先生每次对我说话依旧不超过两个字,眼看已经不可能把我的脑袋砍下来示众,他最后只好把女儿交给我了。贝亚的失踪让他转怒为惧,直到现在,他似乎还心有余悸,而且也必须接受,不久后,他的孙子就要叫我爸爸。我这个受了枪伤的浑小子,终究还是抢走了他心爱的女儿。在他眼中,贝亚一直还是初次领圣体的小女孩,永远没有长大……婚礼前一周,贝亚的父亲到书店来送我一只黄金领带夹,那是当年他父亲留给他的。接着,他握着我的手说:“生下贝亚这个女儿,是我这辈子所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你替我好好照顾她啊!”
“您知道吗,达涅尔,这个城市就像个巫婆,悄悄从你的皮肤钻进去,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下偷走你的灵魂……”
“您别取笑我,至少还有像她这种人在,所以这个可恶的世界还有值得留恋的地方。”
“他在这里陪伴她好几个钟头。唉!我已经好多年没听过她的笑声了。那位先生离开后,她告诉我,他们聊了好多往日的点点滴滴。她还说,这位先生捎来了她女儿佩内洛佩的消息。我一直不知道哈辛塔有女儿呢!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哈辛塔笑盈盈地看着我,我问她是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她告诉我,她就要和佩内洛佩一起回家了。隔天清晨,她就在睡梦中去世了。”
我把老爷爷带到简陋的地下室,费尔明和萝西朵已经点了蜡烛、喷了香水在等着了。一见到我们这位安达鲁西亚来的维纳斯,老爷爷乐得像是上了天堂。
“当然记得啦,我对您的记忆,就像我对自己的第一双鞋子一样深刻呢!不过,年轻人,您那张脸惨白得跟死人一样,我该不会是看到幻影了吧?您别在意啊!在这里住久了,早就已经失去了你们外面的人所谓的辨别能力。这么说,您不是幻影?”
“有些老人跑来告诉我,据说两位偷渡了一个妓女进来,这下他们都来跟我吵,说是也想要……”
费尔明立刻露出了笑容。“走吧,大家都在等着您和我呢,达涅尔。生命正在等着我们!”
“至高无上的修女,您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啦?我们到这里来,可是满怀崇敬之意。咱们这位公子呢,明天就要在海上圣母大教堂结婚了,我们今天是特别来探望哈辛塔·科罗纳多女士的。”
不久后,萝西朵结束了爱的仪式,老爷爷完全被她的魅力所慑服,这会儿已经酣然入睡了。离开养老院后,费尔明付了双倍酬劳给萝西朵,但是,看过养老院里那群被上帝遗忘的可怜老人之后,她难过地哭了,坚持要将酬劳捐给艾米丽修女,让修女去买热巧克力和甜油条给院里的所有老人当点心,因为,我们这位欢场天后每次觉得难过时,只要吃了甜油条沾热巧克力,立刻就能恢复好心情。
“唉!您害我心如刀割,我可是一直涂抹青霉素才活过来的呢!”
“哎哟!费尔明先生,自从您交了女朋友以后,就把我忘了,真是无情!”
“费尔明,您说话的语气怎么越来越像萝西朵啦!”
“我想我是睡不着了。”
“客人不是他!”费尔明向她澄清。
我父亲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沿着圣安娜街渐行渐远,父亲忧伤的神情软化了原本强悍的形象,他大概心有同感:他们都老了!
“不是。我们大家迟早都会变得跟妓女一样。我是指那些心地善良的好人。还有,您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没办法,只要碰到婚礼,我这个人就会温柔得像布丁。”
“神父阁下,新郎现在身体很虚弱,我不能再让他难过啦!再说,您在他心目中犹如伟大的圣徒再世,他对您相当崇敬。这孩子跟我一样是非常虔诚的教徒,简直就是另一个神迹啊!如果我现在去告诉他,您不答应帮他主持婚礼,那么,我看我们恐怕要举行丧礼而不是婚礼啰!”
“该回去睡觉了,明天有好多事要忙呢!”费尔明说。
“我说,萝西朵,教宗盘子里的美食也不比你可口呢!你那小肥臀啊,就像从波提切利的名画《启示录》里走出来的一样!”
到了晚上,我拖着虚弱的身体,跟着费尔明来到艾斯古德耶尔街一栋肮脏简陋的屋子,各种恶臭混杂着排放到地中海岸的地下污水味,里面有一排姑娘等着客人上门寻欢,姑娘个个露出热情的笑容。
“他不是坏人哪!达涅尔。”他说,“只是每个人表达关爱的方式不同罢了。”
“胡利安是我的朋友。”我回应道。
抵达蒙卡达街时,已经过了半夜,我们护送着妖艳的萝西朵,三人从圣露西亚养老院后门溜了进去,这个后门是专门用来运送死者遗体的,感觉上就像通往地狱的暗道。到了昏暗的大厅,费尔明赶紧再向萝西朵交代细节,与此同时,我则去寻找那个要我让他死前再摸摸女人的老爷爷。
“精神上算是。”
“那位先生不是神父。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胡利安,但是我忘了他姓什么。”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塞了不少小费给司机,请他把萝西朵送回去。我和费尔明沿着公主街往前走,雾气弥漫的街道上,除了我们,不见其他人影。
艾米丽修女皱起眉头。“两位是她的家属吗?”
“哈辛塔十五天前过世了。她过世前夕,有位先生来探望她,那是她的亲人吗?”
“费尔明……”我低声叫他,心里害怕得很,“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这个……”
“不是,不过倒是有个幻影在楼下等您,如果您方便的话,请跟我来!”
费尔明望着我,惊讶得不出话。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不帮忙也不行了。”
“愿上帝也保佑您!”费尔明说,然后示意要我们这位艾斯古德耶尔街的美人鱼开始展现迷人魅力。
“记得啊,萝西朵,老爷爷有点重听,你跟他说话的时候要大声点,每个字都要说清楚,尽量多讲点淫荡的话,这个你比我懂啦!不过,你也别把他弄得太兴奋了,我们可不想让他就这样心脏病发上天堂啦!”
“放心,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