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利安像一团黑影似的继续追踪自己的作品,没多久,他也听到了这个传言。他后来知道巴塞罗并没有那本书,而是在一个男孩手上,那孩子偶然发现了那本书,深为小说内容和神秘作者着迷,他拒绝卖书,因为他把那本书当成最珍贵的资产。那个男孩就是你,达涅尔。
傅梅洛对我啐了一口,然后放开我。这时候,我想他一定会把我碎尸万段,没想到却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走道上渐渐远扬。我全身颤抖着,勉强站了起来,擦掉脸上的鲜血。我依然能够闻出那个刽子手在我身上留下的味道,这一次,我闻到的是充满恐惧的腐臭。
我们低声交谈着,楼上那些令人羡慕的包厢里,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我问他那一阵子都去了哪里,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我。
胡利安说话的语气异常坚定,就像一个已经丢掉伪善面具的疯子,决定接受无理的现实。
桑马迪谋杀案让我睁开了眼睛。我终于明白,莱因·古博还活着,而且比以前更有生命力。他活在那个被烈火摧残的男人体内,那个已经没有声音也没有回忆的男人。我发现胡利安找到了进出圣安东尼奥公寓的新方法,只要掀开屋顶的天窗,根本就不需要费力打开那扇我每次离开时都要紧紧关上的门。我发现莱因·古博,也就是胡利安的伪装,经常在城里闲逛,也常去阿尔达亚旧宅。我发现,他的疯狂行径又在那个地窖里重现,他砸掉墓碑,挖出了佩内洛佩和他儿子的石棺。你到底做了什么,胡利安?
“你好像在描述你自己。”
警察已经在家里等我,他们为了桑马迪命案来找我问话。我被带到市警局,在一间阴暗的办公室等了五个小时之后,一身黑衣的傅梅洛出现了。他递了一根烟给我。
胡利安曾经写过:偶然是命运的疮疤。世间没有偶然,达涅尔。我们都无意识中成了自己的傀儡。这么多年来,我情愿相信,胡利安依然是我深爱的那个人。我情愿相信,我们会在悲惨和希望交错中往前走。我情愿相信,莱因·古博已死,他又回到书里了。人总是情愿相信一切,就是不肯相信事实。
住在阿尔达亚旧宅这几年,胡利安越来越关心你的一举一动。他跟我聊起你的朋友,他提到你爱上的女子克拉拉,他也谈到了你父亲,那是个令他相当敬佩的人。他聊到了你的好朋友费尔明,还有一个被他视为另一个佩内洛佩的女孩,你心爱的贝亚。他每次聊到你,就像在聊他自己的儿子。你们一直在寻觅对方啊,达涅尔。他始终相信,你的纯真可以将他救出苦海。他已经不再搜寻自己的书、不想再焚书,也不想再摧毁自己的生命了。他正在学习透过你的眼睛去回忆这个世界,找回他在你身上看到的那个纯真少年……你第一次到家里来找我那天,我觉得已经认识你好久了。我故意装出一副怀疑的神情,就怕你起了疑心。我当时很怕你,怕你会查出真相。我很害怕听胡利安说话,就怕自己会跟他一样,开始相信我们的相遇相识是命中注定。我很害怕,怕在你身上看到我已经失去的胡利安。我知道,你和朋友们正在调查我们的过去。我知道你迟早会发现真相,然而,我希望你总有一天会了解其中的意义。我知道,你和胡利安迟早要相见的。那是我犯下的错误。因为,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不久之后,你会带领他找到胡利安。那个人就是傅梅洛。
我急奔圣安东尼奥环城路公寓,途中尽量绕路,还不时回头张望,确定傅梅洛的手下没有跟踪我。我进了华金柯斯塔街的大门,冒着大雨越过天台,看到公寓大门依然锁着。我小心翼翼进了屋子,屋里除了我的脚步声,一片静谧。胡利安不在那里。我坐在阴暗的餐厅等他,听着屋外的雷声直到天亮。我从通往阳台的边门门缝里瞥见清晨曙光已现,于是爬上天台,眺望铅灰色天空下的巴塞罗那。我知道,胡利安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桑马迪是你杀的吗?”我低声问他。
“你放过他吧,胡利安,他只是个孩子。他犯下的唯一罪状就是崇拜你。”
“他没犯什么罪,只是太天真罢了。不过,他总有一天会克服这一点,说不定到时候他就会把书还给我。到了那时候,他不会再崇拜我,而是开始了解我。”
“世上还有一本《风之影》。”他轻声说,“就在巴塞罗那。”
我很清楚,万一我回不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从不放弃希望:说不定你会失去线索,说不定你会忘记我们,说不定生命——你的,不是我们的——会将你带到远方,让你全身而退。岁月已经让我学会不要失去希望,但也不要太相信希望。希望是残忍而虚无的东西,毫无良心可言。长久以来,傅梅洛一直在监视我。他知道我迟早会倒下。但他一点都不急,因此才让人摸不着头绪。他为了复仇而活。他向每个人报仇,也向自己报仇。如果少了复仇、少了愤怒,他就会消失了。傅梅洛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会帮他找到胡利安。他知道,经过了十五年,我已经无力对抗他了。这些年来,他看着我慢慢死去,只等着在最后一刻能够揍我一拳。我一直知道自已会死在他手里。现在,我知道时候到了。我把这些手稿交给我父亲,并且要求他,万一我出了事,请他务必要把手稿交给你。我祈求那个不曾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上帝,希望你不会有机会读到这些手稿,但是我对自己的命运已有预感,我终究还是要把这个故事交给你。至于你的命运,就是释放这个故事,虽然你还年轻,也很纯真。
电影结束前一分钟,胡利安站了起来,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阴暗里。接下来好几个月,我们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或是在电影院,或是在午夜的窄巷,总之,都是在黑暗里。胡利安总是有办法找到我。我总觉得他一直偷偷在附近尾随我,只是没让我看见他。他常提起你,每次听他聊起你,总让我觉得他的声音有种罕见的温柔,那是我多年来不曾在他身上见到的。我知道他已经重回阿尔达亚旧宅,而且就住在那里,过着介于幽灵和乞丐之间的生活,天天看守着佩内洛佩和儿子的遗体。那是世上唯一属于他的角落。世间还有比文字更残酷的炼狱。
“或许,当他发现我是谁,又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也会决定烧掉那本书的。”
“你最好识相点,臭娘儿们!只要时机成熟,我一定去逮到他,然后把你们两个都杀掉。我会先杀你,好让他看到你穿肠剖肚的样子。然后再杀他,而且我会告诉他,他以后就葬在他妹妹旁边!”
“我丈夫早就离家出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搞错了吧,胡利安,所有的书都被你烧光了。”
“唯独这本逃过一劫。看来有人似乎比我更聪明,赶在我还没烧掉仓库以前,先把书藏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那个人就是你!”
他突然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从椅子上跌落在地。我爬到墙角,吓得脸色惨白。傅梅洛跪在我身旁,一把揪住我的头发。
我每个月会去一趟阿尔达亚旧宅,因为我想确定他平安,或至少还活着。我每次都是翻越屋后那道破墙进去,从大街上根本就看不到。有时候我会在那里碰见他,不过有时胡利安会失踪一阵子。我给他送去食物、钱、书籍……然后苦等他好几个小时,直到天黑才走。有好几次,我干脆鼓起勇气探索那栋大宅院。正因如此,我发现他已经把地窖里的墓碑打碎,而且挖出了石棺。我已经不觉得胡利安是疯子或怪物,他只是一个可怜的人。当我在那里碰见他的时候,我们会坐在炉火边聊上好几个小时。胡利安向我坦承,他曾经试着想要恢复写作,但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依稀还记得他的书,但那仿佛只是他读过的书,或是别人写的作品。重新写作的意图带给他极大的痛苦。我发现胡利安把他长期苦思创作的手稿都丢进火炉里烧掉了。有一次,我趁着他不在,从灰烬中拿出残余的手稿。他写的是你。胡利安曾经告诉我,每个故事都是作者写给自己的信,为了找出他用其他方式找不到的事实。有一阵子,胡利安怀疑自己失去了理智。疯子会知道自己疯了吗?或者,疯掉的是其他人,而他们坚持是他疯了,将他们自己在现实中的想法合理化?胡利安一直在观察你,他看着你成长,也对你很好奇。他经常自问:或许你的出现并不纯然是个奇迹,而是一种宽恕,只要他能教你别犯了跟他一样的错误,他就会获得宽恕。我也不止一次问着自己,在他那个理智已扭曲的世界里,胡利安是不是把你当成了他失去的儿子?在这张纯净的白纸上,他可以重新提笔写个故事,一个他无法创造、只能回忆的故事。
“他会先把你杀死,混账东西!”
“那个男孩是谁?”
再见到他,已是两个月后。那天晚上,孤独的我无法再回到空荡冰冷的公寓,于是去看电影。电影放映到一半,大银幕上正演着愚蠢的爱情文艺片,渴望冒险奇遇的罗马公主,遇见了头发梳得油亮的美国记者。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发生。那个年代的电影院里,多的是这种鲁莽无礼的人,全身充满着寂寞、尿味和古龙水味,握着冒汗、颤抖的双手,仿佛两团死肉。我正打算站起来通知引座员时,忽然认出那是胡利安的身影。他用力抓住我的手,我们就这样一直盯着银幕,却不知道电影在演什么。
“他叫达涅尔,是个书店老板的儿子,那家书店就在圣安娜街,米盖尔以前常去那里买书。他们父子住在书店楼上的公寓。男孩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您和我其实可以成为好朋友的,莫林纳太太。我的手下告诉我,您丈夫不在家?”
“看在上帝的分上,胡利安,你不要伤害那个孩子啊……”我低声说,但没把握能说服他。
当你读到这段文字,进了这座回忆的监狱,那就表示我已经没有机会亲自向你辞行了,虽然我实在很想。我无法亲自请求你原谅我们,尤其是胡利安,当我走了以后,我希望你能替我照顾他。我知道,我不能要求你做什么,只希望你自己多保重。或许这些手稿能够说服我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至少还有你这个朋友,而你就是我唯一而真实的希望。在胡利安写过的所有文字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是:只要还有人记得我们,我们就会继续活着。虽然我和胡利安牵扯了这么久,但是在我遇见他之前许多年,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了你,如果有人值得我信任的话,那就是你。请你记得我,达涅尔,即使只是在你记忆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也好。不要让我就这样走了。
就这样,他开始跟我聊起你这个人。有个爱吹牛的大嘴巴书商,名叫古斯塔沃·巴塞罗,他在几个收藏家面前夸口炫耀,说他找到了一本《风之影》。旧书市场这个圈子,就像个小房间一样。不到几个月,巴塞罗已经接到柏林、巴黎和罗马等地收藏家寄来的订购单。胡利安在那场清晨械斗之后逃出了巴黎,至今仍是一桩疑案,加上后来传言他可能已经在内战期间去世了,种种传说,反而使胡利安的作品在市场上飙出空前的高价。此外,无脸怪客出没于各个书店、图书馆和私人馆藏焚书的黑色传奇,也让众人对他的书更有兴趣。“我们的血液里,都有一座残酷的竞技场!”巴塞罗这样说过。
“怎么,有人在想念他吗?”
胡利安告诉我,所有被他烧掉的书,都是从那些对他的作品毫无感受的人手里偷来的,那些人只是拿书本做交易,不然就是为了满足虚荣或好奇而收藏书籍。但是你不一样,不管人家出多高的价钱,你就是不肯卖书,而且,你还试图想把卡拉斯从久远的回忆里解救出来。你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甚至是尊敬。胡利安一直在观望、研究你这个人,只是你不知情罢了。
“或许吧!那个男孩的确让我想起自己。”
警方把我囚禁在那个房间里,没有光,没有水,我度过了无助的六个小时,获得释放时,夜已深了。一场滂沱大雨把街道淋得一片迷蒙。一进家门,看到的是凌乱不堪的场面。傅梅洛的手下已经来搜过了。许多家具被推倒,抽屉、书架被敲坏,我的衣服都被撕成了破布条,米盖尔的书也全被破坏殆尽。我在床上看到一坨粪便,墙上还用排泄物写上两个字: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