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当时内战爆发才几个月,胡利安不是唯一莫名其妙失踪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人提这些了,可是,确实有很多像胡利安这样的无名冢。当然,问了都是白问,简直就像拿自己的头去撞墙一样。卡贝斯塔尼先生当时已经病重,靠着他的帮忙,我才有机会向警方抱怨整个事件的经过,也把我知道的线索都告诉他们。奔波了半天,唯一的收获是有个年轻警官来找我,那个人长相狰狞,说话总是咄咄逼人,他告诉我,最好什么都别问,尽量以正面的态度看事情,因为国难当头,大家要体谅一下艰难的时局。他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如果我没记错,他叫傅梅洛,现在好像已经成了名人,在报纸上常常见到他的名字。或许您也听说过这个人吧!”
这个女人的坦率和直接,简直让我瞠目结舌。我在心里琢磨了好半天,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接话才好。这时候,努丽亚自顾自地笑着,同时还不停地摇头。
我总觉得,那杯咖啡加牛奶恐怕就是她的午餐了。我再度婉拒了她的好意,然后看着她往饭厅角落的小电炉走去。
“我稍微调查过,但不是很确定。一九三六年三月,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正在准备《风之影》的出版事宜,有个人打电话到出版社要胡利安的地址。他自称是胡利安的老朋友,想到巴黎去看他,给他一个惊喜。出版社把电话转给我,我告诉他,我不能提供这个信息给他。”
她苦笑着。“十七年来,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啊!”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从来没有表现过父亲的样子,胡利安也一直没把他当父亲看。有一次,他向我坦承:他母亲婚前曾经和一位不知名人士有过一段畸恋,而且,她始终不愿意透露对方的姓名。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才是胡利安真正的父亲。”
“您有没有听过胡利安提起一个名叫佩内洛佩的女孩子?”
我只能频频点头,但实在不太懂她话中的含义。
“您不相信吗?”
“胡利安对他父亲一直怀恨在心吗?”
我轻声向她道别,感谢她花时间和我谈话,接着,我很有礼貌地伸出手来。努丽亚并没有理会我那套正式礼节。她的双手抓着我的手臂,身体挨了过来,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接着,我们默默注视着对方,这一次,我决定寻找她那近乎颤抖的双唇。我觉得她的双唇似乎微微开启着,而她的手指,正在找寻着我的脸庞。就在最后那一刻,努丽亚猛地抽身而退,接着低头说道:“我想,您还是赶快回去吧,达涅尔。”
“胡利安跟您提过往事吗?例如,他在巴塞罗那的岁月?”
“胡利安从来不解释理由的。”
“很少。我住在他家那个礼拜,他稍稍提起了他的家庭。他母亲是法国人,本来是个音乐教师。他父亲开了一家帽子专卖店之类的,是个非常虔诚也非常严厉的人。”
我在心里纳闷着,她是不是有感而发呢?接着,我想到了好友托马斯·阿吉拉尔,他经常忍气吞声地听着他那跋扈的父亲训话老半天。
“他的声音,”她说,“跟之前打电话到出版社来的豪尔赫·阿尔达亚一模一样。卡贝斯塔尼的大儿子是个傲慢自大的笨蛋,他想多赚一点钱,于是再向对方抬价。那个叫作古博的人说他必须回去考虑一下。就在那天晚上,位于新村的出版社仓库发生大火,胡利安的书就这样烧光了。”
“没有。这个人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您这么说,好像很羡慕他似的。”
“再怎么说,那个男人总是他父亲啊!”
她笑了,只是神情有点紧张。孤独在这个女人身上延烧着,仿佛一团烈火。
“啊,抱歉,我不知道……”
“后来,我就再也没听到任何人谈起胡利安,直到有一天,有人主动和出版社联络,说他想买下胡利安·卡拉斯所有的库存作品。”
“没错!我一直不相信有这些事情。”
她耸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您知不知道,他是否交了很多……?”
“但是,婚礼一直没举行……”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父亲一定告诉您,我跟胡利安有过一段恋情之类的,对不对?在他看来,我就像发情的母狗,只要碰到男人就会跟人家跑了。”
接着,她许久沉默不语,我在一旁局促不安,心想,她大概是把我当成伊萨克的间谍了。
“不不,是我不好,我先问起的。”
“没有。胡利安向来不喜欢聊他自己,也不谈他的作品。我觉得他在巴黎的日子并不快乐,他给人的印象是属于在任何地方都快乐不起来的那种人。事实上,我始终不曾深入认识他这个人。他从来不跟任何人深交。他的内心很封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似乎对这个世界上的人、事、物已经不感兴趣了。卡贝斯塔尼先生对他的印象是:极度害羞内向,性格有点乖僻,但我总觉得,胡利安一直活在过去,把自己锁在回忆里。胡利安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为创作小说而活,也活在自己的小说里,那个舒畅自在的世界,是他为自己打造的监狱。”
“即使这样,到了后来,就在一九三六年返回巴塞罗那前不久,胡利安还打算结婚呢!”
就像您一样,我在心里默默回应她。
“我和胡利安相识多年,他从来没跟我特别提起任何女孩子,更别说是结婚对象。那个谣传的婚约,我还是后来才听说的。诺瓦出版社是最后一个替胡利安出书的出版商,他们曾经告诉卡贝斯塔尼先生,胡利安的女朋友比他年长二十岁,是个很富有的寡妇,但是健康状况不佳。根据诺瓦出版社的说法,这个女人已经接济胡利安好几年了。医生诊断她只剩下大概六个月的寿命,顶多也只有一年可活。诺瓦出版社认为,她决定跟胡利安结婚,纯粹是想让他继承遗产。”
我真希望昏暗的光线能够遮掩我红通通的一张脸。
“佩内洛佩?应该没有,如果他提过,我一定会记得。”
“没有。不过,我倒是听见了他和卡贝斯塔尼的大儿子在办公室的部分谈话……”
“他说了些什么?”
“他在这张照片上看起来真是年轻……这个女孩就是佩内洛佩吗?”
“没错。”
“您知不知道,豪尔赫·阿尔达亚就是佩内洛佩的哥哥?”
“您觉得,为什么有人处心积虑要烧光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
“您如果见到我父亲,请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别跟他说实话。”
“您看到莱因·古博本人了吗?”
有一部分的我是想留下来的,我想沉溺在那个昏暗空间里,感受和陌生女子之间那份奇特的亲密,我想听她再说一次,我的表情和我的沉默让她多么怀念胡利安·卡拉斯。
“胡利安孤独地死去,他相信,肯定没有人会记得他这个人以及他的作品,他的生命毫无意义可言。”她幽幽说道,“要是他知道有人还惦记着他、怀念着他,他一定会很高兴。他以前常说,有人怀念,我们才算存在过。”
“您的父亲告诉我,两位交情很深厚?”
说完,她盯着我看,似乎在期待我附和她的话题。可惜,我只能在一旁傻笑。
“他跟您聊过他在巴黎的生活吗?”
我看了看四周,心想,该坐哪里才好呢?努丽亚·蒙佛特有个小办公桌,就在紧邻阳台的角落里。桌上有一盏煤油灯,旁边放着一部安德伍德牌打字机,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字典和手册。没有家人的照片,但书桌上方的墙面却贴满明信片,每一张的景致都是同样一座桥,我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可能是巴黎或罗马吧!至于那张书桌,异常洁净,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所有铅笔都削得尖尖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纸张和活页夹井然有序地分成三摞并列。当我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努丽亚正在走道口观望着我。她默默地凝视我,仿佛在看大街上或地铁里的陌生人。她点了一根烟,就在原地抽起烟来,那张脸庞隐没在蓝色的烟圈里。我突然惊觉,努丽亚流露着一种非常女性化的魅力,就像费尔明钟爱的那些电影里的美艳女子,现身在薄雾弥漫的柏林火车站,若隐若现的身形令人倾倒,只是,她们可能对于本身拥有的迷人魅力并不自觉。
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略有耳闻。”
“不用了,谢谢,别麻烦了。”
“长得好漂亮啊!胡利安一向喜欢美女。”
“您的先生出差了吗?”
“您认识这个人吗?”我问她。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达涅尔。”
努丽亚又点了一根烟。她也递了一根给我。我很想接受,但最后还是婉拒了她的好意。
“诺瓦出版社推测,对方可能和寡妇有关系。八成是某个阴险的远房亲戚,见不得遗产落到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手上,气得发狠修理胡利安。诺瓦出版的书籍大多是罗曼史,在我看来,那个出版社老板满脑子胡思乱想,就跟小说情节一样。”
“他嘲笑了我一番,还说他一定会用别的方法找到胡利安,接着很不客气地挂了我电话。”
“您觉得是为什么?”我坚持要追问到底。
她已经泫然欲泣,我还来不及接话,她立刻把门关上了。我站在楼梯间,可以感受到她正伫立在门的另一边,我默默问着自己,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在楼梯间的另一侧,邻居太太还在门缝中偷窥着。我作势跟她打招呼,然后转身快步下楼。走出公寓大门外,我的脑海中依旧是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和她的味道,全都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里。我带着她双唇的触感以及她在我身上留下的气味,走在拥挤的街上,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刚从商店和办公大楼出来的模糊面孔。拐进卡努达街,一阵冷风迎面呼呼吹过。我享受着冷风拂在脸上的感觉,加紧脚步往大学的方向走去。穿越了兰布拉大道,才转进塔耶街不久,我就迷失在峡谷般的阴暗窄巷,感觉仿佛还身在那个昏暗的饭厅里。我想象此刻的努丽亚·蒙佛特,独坐在阴影下,默默地整理着她的铅笔、活页夹以及往日回忆。泪水,正无情地摧残着她的双眸……
努丽亚·蒙佛特的生活在阴影中飘浮着。一条狭小的走道通往餐厅,同时也兼做厨房、书房和办公室。从走道进来时,我偷偷看了一下那间陈设简单的卧室,居然没有窗户。这就是整间公寓的格局了。剩下的就是一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卫浴,没有淋浴设备,也没有浴缸,倒是有着从厨房飘过来上个世纪的香料混杂的味道。整间公寓陷落在无尽的昏暗中,仿佛两道斑驳的墙壁之间,只存在一团漆黑。屋里有浓浓的烟味,冰冷而空洞。努丽亚一直在观察我,而我装出一副对她家毫不在意的样子。
“嗯,好像叫作豪尔赫什么的。”
“您也不可能会知道吧!把这件事告诉您,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羞耻的,因为我丈夫并没有犯法。这次他们把他抓去关,只因为他替钢铁工会印传单。唉!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左邻右舍都以为他被派到美国出差,我父亲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希望,他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她摇摇头,接着点了第三根烟。
“胡利安跟您提过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吗?”
“再不回去就太晚了,达涅尔。”她喃喃低语。
“嗯……那个恶魔。”
“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为什么跟您说这些呢?不好意思,让您不自在……”
“不麻烦,我本来就打算给自己泡一杯的。”
她紧张地频频点头。
“所以,如果有人想毁灭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毁了他的书以及书中的角色,是不是这样?”
“您告诉他胡利安在巴黎的地址了吗?”我问她。
她从昏暗的角落向我走来,抓起我的手。她默默轻抚我的掌心,仿佛在细看我的手相。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突然惊觉,自己竟然在想象她那一身借来的旧衣服覆盖下的胴体。我很想抚摸她,去感受她那隐藏在肌肤下澎湃的血流。我们的眼神在沉默中交会,我相信,她一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觉得,她比以前更孤独了。我抬头一看,正好看到她那平静而率真的眼神。
似乎有些不愉快的回忆正啃噬着她。我开始思索,我们的谈话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比较好。
“他还在巴塞罗那那段时期,那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我只知道,一九三六年夏天,就在内战爆发后不久,有个市立殡仪馆的员工打电话到出版社,说他们三天前收到了胡利安的遗体。他的尸体在拉巴尔区的一条小巷子被人发现,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心脏中弹。他身上带着一本《风之影》,以及他的护照。从护照上的戳印看来,他在一个月前越过法国边境。从入境西班牙到尸体被发现这一个月期间,他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警方通知了他父亲,但是帽子师傅拒绝处理胡利安的后事,还口口声声说他根本没有儿子!殡仪馆发出正式通知两天后,因为没有人出面领尸,于是胡利安就被葬在蒙锥克墓园的公共墓穴。我想带一束花去祭他都没办法,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下葬地点。殡仪馆员工保存了那本在胡利安外套口袋里找到的书,事发几天后,他打电话到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因为这个缘故,我才知道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我实在不懂,如果要说胡利安在巴塞罗那还有联络的朋友,那当然是我了。或者,卡贝斯塔尼先生也算是啊!我们两人是他在巴塞罗那唯一的朋友了,可是他回来竟然没通知我们,直到他人都死了,我们才知道他已经回到巴塞罗那……”
“所有的事情。”
努丽亚·蒙佛特点点头。
“时间会冲淡一切。我从来不觉得胡利安恨他父亲,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好。在我的印象中,他因为看到母亲多次被虐打,从此不再尊敬那个帽子师傅。胡利安跟我谈起这些事的时候,似乎已经毫不在乎了,就像是陈年往事一样,不过,这样的往事,是一生难忘的。恶毒的言语一旦戕害了孩童纯真的心灵,不管说者是有意或无心,这些话会深植在记忆中,最后迟早会腐蚀孩子的灵魂。”
“米盖尔正在坐牢。”
“您让我想起了胡利安。”她说,“失去信念之前的他。”
“既然这样,那您觉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胡利安要回巴塞罗那?”
“您随便坐。”她说道,背对着我。
“是……是啊!”我结结巴巴地回应她。
“胡利安一直活在他的书里。被送进殡仪馆的躯体,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灵魂活在他的作品里。我曾经问过他,他小说里的角色,是不是谁给了他创作的灵感?他回答我,没有。他说,书里所有的角色都是他自己。”
“您后来又有这号人物的消息,不是吗?”
“您放心,我不会跟他说的。”我说道。
“嗯,我听说了。”
“您别听他的。我父亲知道,我一九三三年去巴黎那趟是出差,主要是代表卡贝斯塔尼先生去和伽利玛出版社洽谈合约细节。我在巴黎待了一个礼拜,一直借住在胡利安的公寓,理由很简单:卡贝斯塔尼先生希望省下旅馆住宿费。您说,这会有多浪漫啊?那次去巴黎之前,我和胡利安之间仅止于书信往来,通常谈的都是作者的版权、校样和其他出版事宜。我对他的了解,或者应该说我对他的想象吧,只限于他寄来的那些手稿而已。”
“好像是。胡利安曾经多次提起过这个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好像是教会学校的同班同学,胡利安提到他好几次,好像这个豪尔赫真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了。”
“据我了解,在胡利安打算举行婚礼的那天早上,有人看到他跟人起了肢体冲突。您知道他是跟谁打起来了?又是为了什么事?”
她点点头,但没说什么,然后,她送我到门口。那条走道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她替我开了门,我走出门外,站在楼梯口。
她的脸上又浮现出苦笑,笑里尽是沮丧和疲惫。
“豪尔赫·阿尔达亚?”
“为什么烧光那些书?因为愚昧、无知、仇恨……天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心态。”
我点头称是。
“到了当兵的年纪,他母亲就把他带到巴黎去了。我想,他们母子俩应该是不告而别。那个帽子师傅,始终无法接受他被妻儿抛弃这件事。”
“您和胡利安有点像。”她突然说道,“看人的样子,还有脸上的表情,都像。他跟您一样,总是默默地盯着人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你就会像个傻瓜一样,掏心掏肺,连不该说的话也告诉他……您喝点什么吗?咖啡加牛奶?”
“嗯……谁知道寡妇和婚礼的事是不是真的。”
“您翻译书籍吗?”
“还好,您及时抢救了几本藏在遗忘书之墓。”
“那是莱因·古博。”
“他告诉您姓名了吗?”
“我知道他们父子关系恶劣,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问题由来已久。胡利安远走巴黎,就是为了避免被父亲送去当兵。他母亲曾经答应过他,总有一天会带着他远离那个男人。”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开始聊起来了,“我是二十几年前在巴黎认识胡利安的,当时我还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工作。卡贝斯塔尼先生以非常低廉的价钱买下了胡利安的小说版权。我刚到出版社上班的时候,一开始是在管理部门,后来,卡贝斯塔尼先生发现我会讲法文、意大利文,还懂一点德文,于是把我调派到编务部当他的私人秘书。我的任务之一就是联络作者和国外的出版社,处理版权合约等各种问题,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开始接触胡利安这个人。”
“那倒是没有。我现在只翻译一些表格、合约以及报关文件,因为稿酬比较优厚。说实在的,翻译文学作品,稿酬少得可怜。社区管委会已经好几次想把我赶走了,就因为我迟缴管理费。您可以想象,他们一定觉得,这么一个懂外文的女人,又不是穷到光屁股了……已经不止一个邻居指责我,他们怪我把整栋公寓的名声都搞坏了。唉,我哪有这个能力。”
我从口袋里掏出卡拉斯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合照,递给她看。见到胡利安·卡拉斯年少时期的稚嫩模样,努丽亚脸上漾起了灿烂的笑容。怀旧忆往的失落悄悄吞噬着她。
“我想,大概是八岁或十岁吧!”
“我看,那场婚礼以及那个打斗的传闻,您好像都不太相信?”
未完的句子突然悬在空中,她似乎很害怕完整说出那句话,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完似的。香烟在她指间颤抖着。
努丽亚·蒙佛特点点头。
“胡利安告诉我,在他成长过程中,经常看到那个帽子师傅——胡利安都是这么称呼他的——是何等残酷地羞辱、毒打他母亲,施虐之后,帽子师傅再气冲冲地跑进胡利安的房间,指称他是罪恶之子,还从他母亲那儿遗传了软弱、可悲的个性,注定一辈子都是个可怜虫,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出息。”
她嫣然一笑,望着我说:“女朋友?还是女性朋友?我不知道。说真的,我从来没听他提过任何一个女孩子。有一次我逮到机会,特地问了他。您大概也知道,他以前在酒店里弹钢琴赚生活费。于是我问他,身旁美女如云,诱惑这么多,一定常常心动吧?我说的是玩笑话,他的反应却很严肃。他告诉我,他没有权利去爱任何人,孤独是他应得的。”
“我都到楼下去看书,因为屋子里几乎没有光线可言。”她说,“我丈夫已经答应我,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送我一座台灯。”
努丽亚·蒙佛特又频频点头。
“那时胡利安几岁了?”
“他有说为什么吗?”
“不容易。我只能靠翻译赚钱养家,对于一个丈夫在坐牢的女人来说,这点收入实在不够用。光是支付律师的费用,就已经让我债台高筑了。翻译和写作一样,根本不够糊口。”
“听起来和《风之影》的开头好像啊!您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听到他的死讯之后,您没去把事情调查清楚吗?”
“独自撑起一个家,一定很辛苦吧。”为了打破满室的寂静,我结结巴巴地说。
“对于什么的信念?”
我的内心充满了痛苦的欲望,我好想去亲吻眼前这个女子,那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渴望,即使在迷恋克拉拉·巴塞罗那段时期也不曾有过。她看出了我的心思。
努丽亚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紧抿的双唇只微微牵动了一下,眼神透露着哀愁和疲惫。
“我刚才说过,胡利安失踪后不久,那个人出现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当时卡贝斯塔尼先生已经失明,出版社全交由他的大儿子经营。那个名叫莱因·古博的访客,有意买下胡利安所有的库存书。我当时心想,这人八成是恶作剧吧!因为莱因·古博是《风之影》里的角色。”
“无论如何,您一定也打听过这件事吧?”
努丽亚皱起眉头,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