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淘气的费尔明当然还是要耍耍嘴皮子,聊起我们即将造访的目的地。圣露西亚养老院向来以阴森恐怖出了名,它位于蒙卡达街上的一座王宫的废墟里。这个年代久远的地方,可怕的气氛介于炼狱和停尸间之间,至于卫生环境,连上述两种地方都比它强。关于此地的历史,除了特别,还是特别。从十一世纪开始,这里的演变,从豪门之家、监狱、高级妓女进出的俱乐部、禁书古抄本图书馆、营房、雕塑工作室、重症病患疗养中心到修道院……不一而足。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这座王宫变成了展示各种变态暴行的博物馆,属于一个特立独行的企业家,他自称是帕玛公爵,名叫拉斯洛·德·维切尼,并号称是波旁王朝的御用炼金师。事实上,他的本名是巴塔萨尔·德洛福·卡拉略特,一个出身芦笋镇的职业骗子,也是个专吃软饭的小白脸。
“这一切听起来就像是您编出来的!”我觉得费尔明讲的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嗯,你觉得好就好。”
“您该不会告诉我那个奶妈也不见了吧?”
“话说昨天,我和我的贝尔纳达共度了一段美好时光,她那个小屁股都被我捏得瘀青了。后来,我送她回家之后,自己倒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没办法,香艳刺激的场面一直留在脑海里嘛!所以,我干脆继续往下走到巴塞罗那最大的八卦中心,艾利多洛撒夫曼的酒馆,那地方虽然不怎么卫生,不过,拉巴尔区的各种小道消息都能在那里打听出来。”
我点头回应她,看着她搭出租车离去,仿佛是个陌生人。有个司机在一旁看着我们之间的眼神交流,他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好奇地望着我说:“怎么样,朋友,要回家吗?”
“哎哟!看看您的黑眼圈,达涅尔,好像是楼房一样,一层一层叠上去!肯定是干什么好事去了吧!”
“这是什么味道啊?”
“您自己选,是被刺了几刀,还是挨了几拳……”
“您有什么建议?”
我几乎整夜辗转反侧,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天色正好和我低落的情绪相呼应。把我吵醒的是费尔明,他在教堂广场上拿着小石子砸我的窗户。我起床一看是他,立刻下楼给他开门。费尔明每到礼拜一总有令人无法忍受的工作热情,一大早就急着要来上班。我们拉起铁卷门,挂上“营业中”的牌子。
“不会的。但是我们不能小心翼翼在前门打探,好像祈求施舍一样。我们得从后面打入内部。喂,您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她以无奈的笑容回应我,笑里隐藏着恐惧和孤独。这时候,我在她眼里看到我自己:一个无知少年,以为自己在一个钟头内赢得了全世界,却不知道可能在一分钟之内失去一切。我继续往前走,早已不期待她的答复。再美的梦,终究还是要醒来。不久,前方传来人车嘈杂声,四周就像街灯突然亮起似的热闹了起来,红绿灯让我觉得像是一道无形的高墙。
“是啊!阿卡特拉斯监狱、辛辛监狱,或是巴斯提亚监狱……唉!达涅尔,那个女人根本就是在说谎!”
“也该抖抖侍童长袍上的土了。我们可以做做好事,一起去圣露西亚养老院探望老太太。好了,现在您可以说说昨天跟小姑娘约会的情形了吧?别对我守口如瓶,心事憋久了,会憋出病的。”
“您要我说什么?”
“怎么样,说来听听吧?”
我想,我和贝亚理所当然要约在阿尔达亚旧宅见面,因为这座城市的任何其他角落都无法庇护我们。再说,我总觉得,只要离开了那栋房子,她对我似乎就变得疏远,她的情意和热情在每一个步伐中递减。到了大道,街上几乎不见人影。
“贝亚……”我的声音几乎卡在喉咙里,“我爱你……”
“我们还是在这里分开比较好……”贝亚说完,松开了我的手。
这个人拥有全西班牙最多的人类胚胎标本,包括各种时期的胚胎,全都泡在福尔马林里面,不过,欧洲和美洲各国警方对他一长串的起诉罪状,甚至比他的收藏更惊人。当时,这地方俨然是观光景点,“德内布拉林”(这是德洛福替王宫取的新名称)提供招魂术、巫术、斗鸡、斗鼠、斗狗、大块头女子互殴、残疾人斗殴和群殴等各种表演,当然也少不了提供变态性虐待服务的妓院、合法敛财的赌场、性爱迷药工作室、乡土剧、木偶戏,以及充满异国情调的歌舞表演。圣诞节期间,博物馆也会演出基督诞生在马槽的戏码,参与演出的都是博物馆表演打斗的基本成员和妓女们,他们名声远播,连偏远的乡村都知道。
转进蒙卡达街之后,在幽暗暮色中,我看见许多老旧的昔日皇宫,如今都成了商店和工厂。海上圣母大教堂响起一串钟声,一时淹没了我们的脚步声。过了半晌,一股怪味夹在寒风中飘过来。
“德内布拉林”博物馆营运相当成功,直到十五年前,德洛福一周内和地方军团总司令的妻子、女儿及岳母都上了床的事情败露之后,最残酷的暴行终于降临在暴行的始作俑者身上。德洛福还没来得及改名换姓逃出巴塞罗那,一群杀手已经先在圣玛利亚区的小巷子里逮到了他,接着把他带到城堡公园吊死,然后放火烧尸,后来,尸体被丢在偏僻角落任其腐烂,最后恐怕成了附近野狗的大餐。由于原屋主德洛福恶行昭彰,废弃了二十年的“德内布拉林”一直乏人问津,后来市政府接管,变成了由教会管理的公立赡养机构。
我们离开笼罩在蓝影间的别墅时,天色已经暗了。暴风雨已歇,只剩下寒冷细雨悠悠忽忽地飘着。我本想把钥匙还给贝亚,但她使了个眼神,示意要我留着。我们打算一直往下走到大道,在那里拦出租车或搭公交车。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两人十指紧扣,始终直视前方。
回到书店后面的工作间,我气呼呼地穿上蓝色工作服,他也套上了他那件。费尔明整理着身上的衣服,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
“我会在这里等你的。”我说。
最近几年来,圣露西亚养老院收容的都是奄奄一息或遭遗弃的老人,有些又疯又穷,有些本来就是巴塞罗那苟延残喘的游民。还好,这些老人大部分都是入住没多久就过世了,反正那里环境条件差,同伴难以相处,实在也不宜久留。根据费尔明的说法,死去老人的遗体都是在天亮前不久送出养老院,然后,那辆由几年前闹过重大丑闻的香肠食品公司捐赠的货车会将遗体运到公墓埋葬。
“您谈恋爱啦!”他激动地说道,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可怜的孩子!”
他睁大了眼睛,露出神秘兮兮的侦探式表情:两道眉毛,一道皱着,一道扬起。
我叹了口气,乖乖地掏心掏肺,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我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也谈了我的焦虑,觉得自己就跟笨头笨脑的小学生没两样。费尔明突然冲上来紧紧抱住我。
“那现在怎么办?米盖尔·莫林纳这条线索已经断了……”
“那就表示努丽亚·蒙佛特这条线索通了!”
我不假思索就上了出租车。司机从后照镜里打量着我。而我,则是盯着贝亚那辆车出神,终于,那两盏车灯还是消失在黑暗中。
“我猜想大概是吧!”
“我洗耳恭听。”
“现在就要讲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到了那里之后,先去巴结了一些熟客,混熟之后,我开始打听米盖尔·莫林纳这个人,也就是您那位神秘女子努丽亚·蒙佛特的丈夫,据说在监狱里吃过牢饭的。”
“我到下周二才能跟你碰面。”贝亚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仿佛突然怀疑我是否愿意再见她一面。
“唉!青春,愚痴的花朵。您别臭着一张脸对我凶巴巴的,我这里有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的最新消息呢!”
于是,我们快步往巴尔梅斯街走去,一路走在路树下,一来为了避免淋雨,或许也为了偶尔能够眉目传情。我觉得贝亚的脚步似乎很急,她几乎是拖着我走。我突然有个念头:说不定我一松手,贝亚就会跑掉了?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她娇美柔嫩的胴体、她的味道上。真想立刻就在路旁的长椅上和她激情拥吻,在她耳边倾诉甜言蜜语,给她讲无聊笑话。然而,贝亚已经心不在焉,她默默地想着别的事。
“说不定他是在别的地方坐牢啊!”
“现在,我们必须试试其他办法。例如,去拜访神父昨天早上提到那位善良的老奶妈,就是个不错的点子。”
“我的创作天分没这么高,达涅尔。等一下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我十年前不幸来过此地,只能告诉您,这地方看起来就像是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的室内设计作品。唉,可惜我们忘了带几片月桂叶来除臭!不过,我们恐怕连能不能进去都有问题。”
“费尔明,您刚刚说的话像是在念弥撒。”
“哦!我们已经到了!”费尔明说。
“怎么了?”我低声问她。
贝亚靠过来,双唇轻轻掠过我的脸颊。她的发丝依然散发着蜡烛味。
出租车停靠站就在角落,一排车灯像萤火虫似的闪动着。
“没错!因为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坐牢的确切时间!根据我的经验分析,八卦的可信度比司法部官方的说法还要高!我告诉您,达涅尔,最近十年来,在巴塞罗那的所有监狱里,从来没有人听过米盖尔·莫林纳这个名字。”
“我们在这里等不到车。”贝亚说,“还是继续往下走到巴尔梅斯街吧!”
“那些通过严酷考验的女士,行事作风简直要人命。”费尔明说,“最糟糕的是,她们嫉妒这个地方的神秘过往——要我说真是坏心眼。总之,我们得找个办法溜进去才行。”
“据说?”
“这下您高兴了吧?”我没好气地说。
“不要猜想了,您就接受吧!”
“拜托您,费尔明,讲重点!”
那天下午,我们准时从书店下班,当然又引来父亲疑神疑鬼的目光,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俩可能惹了什么麻烦。费尔明匆匆在纸上记下几件待办的要事,然后,我们俩火速开溜。我想,我迟早要跟父亲解释一下,至于要讲哪一部分,那又是另外一个大问题。
“礼拜二,下午六点,可以吗?”她问。
“我没那个心情跟您开玩笑啦,费尔明。”
她默默摇头,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好像我的一字一句都会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