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呢?他们没拦他吗?他是去认尸的呀,不是吗?”
“今天早上,我认识了一个名叫曼努埃尔·古迪雷斯·冯塞卡的人,他今年五十九岁,老光棍一个,打从一九二四年就在巴塞罗那市立殡仪馆服务。整整三十年都在阴曹地府做事。这话是他自己说的。曼努埃尔先生是个老派绅士,彬彬有礼,和蔼可亲,而且热心助人。他从十五年前就住在塞尼萨街一间租来的小套房,养了十二只学会哼唱送葬歌曲的鹦鹉。他拥有黎塞欧歌剧院的季票,偏爱威尔第和唐尼采蒂的作品。他告诉我,那份工作最重要的是按照规则做事。建立规则好办事,尤其是碰到棘手状况时,才不会茫然失措。十五年前,曼努埃尔先生打开警方送来的帆布袋,发现里面装的尸体竟是他童年最要好的玩伴。被肢解的部分则装在另一个袋子里。曼努埃尔先生藏起个人情绪,依旧照规定处理尸体。”
“王子亲自守着城堡啊!不过,怎么一张脸跟茄子一样啊?打起精神来,小鬼,你看起来像个木偶似的!”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说道,一边脱下驼毛大衣,接着放下那支他根本用不上的象牙拐杖,双眼炯炯有神。“达涅尔,你父亲不在啊?”
“您要不要喝杯咖啡,古斯塔沃先生?您的脸色有点苍白。”
我不需要拆开信封就知道内容,即使如此,我还是拆了,好让自己死了这条心。信件非常简短,只有两段文字,措辞严谨,标准的军方公函风格。信中宣布,我,达涅尔·森贝雷,两个月后将荣幸地执行西班牙青年最神圣的任务:穿着绣着军徽的制服捍卫祖国。我相信,费尔明一定会从《犹太共济会兴亡史》中找出适当的句子来消遣我一番。两个月。八周。六十天。我还能把时间换算成秒,算出一长串的数字。我还有五百一十八万四千秒的逍遥岁月。这段时间,按照父亲的说法,或许费德里科先生都可以做出一辆福斯汽车了,或者帮我做一块完整标示数字的自动手表。或许有人可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不会失去贝亚。此刻店门的铃铛响起,我以为是费尔明终于结束他的侦探任务回来了。
我到茶水间泡了杯热咖啡,加了八颗方糖。端上来之后,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这样啊……我错怪他了,算我多嘴了。”
“好点儿了吗?”
我回到书店时,迟到了将近四十五分钟。父亲一见到我,皱起眉头,满脸责备地看着时钟。
“那就麻烦你了。”
“弗朗西斯科·哈维尔·傅梅洛警官……”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和努丽亚·蒙佛特的说法一致!”
“的确是这样。不过,努丽亚没告诉你的是,我的朋友曼努埃尔先生觉得警方处理此案的态度很随便,因此,他在死者口袋里找到那本书之后,决定采取主动,当天下午在等候富尔杜尼先生来认尸的空当,他就打电话到出版社,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我们打从一开始就被打垮了。”
“他后来看到尸体了吗?”
父亲没好气地摇摇头,他发脾气的时候都是这样。
“我想,他目前正在运用他的聪明智慧调查卡拉斯奇案吧!”
“曼努埃尔先生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因为他说那天是极少数不照规矩行事的特殊案例。警方宣称,天亮前不久在拉巴尔区的巷子发现这具尸体。不过,送进殡仪馆的时候都已经快要中午了。他们在尸体上找到一本书和一本护照,上面的名字是胡利安·富尔杜尼·卡拉斯,一九〇〇年生于巴塞罗那。护照上盖有法、西边境海关的戳印,日期显示卡拉斯是一个月前入境的。至于死者的致命伤,显然是遭到枪击。曼努埃尔先生不是法医,但是他在殡仪馆工作已久,经验丰富。据他分析,正中心脏部位那一枪,应该是近距离射击。他们根据护照上的联络方式找到富尔杜尼先生,也就是卡拉斯的父亲,他那天晚上就去认尸了。”
“这是我觉得最离奇的地方。曼努埃尔先生说,那天下午来了个体格瘦小的老先生,不停颤抖着,身边有两位警察陪同。那就是富尔杜尼先生。据他说,人们来指认亲人的尸体那一刻,是他始终无法适应的部分。曼努埃尔说,没有一个人希望看到那种场面,更糟糕的是,如果死者年纪轻轻,来认尸的是父母或新婚不久的配偶,尤其令人心酸。曼努埃尔对那天的富尔杜尼先生记忆犹新。他说,富尔杜尼到了太平间,几乎要昏过去,他哭得非常伤心,必须由两位警察搀扶才站得住。他不断呻吟着:‘他们究竟把我儿子怎么了?’”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曼努埃尔先生记得,当时还有另一个警察在场,他是在另外两位警察陪同富尔杜尼认尸的时候悄悄进来的,他靠着墙壁,嘴上叼着烟,在一旁默默观看整个过程。曼努埃尔先生对他印象很深刻,因为,他告诉这位警察,殡仪馆规定不准抽烟,没想到另一位警察却示意要他住嘴。根据曼努埃尔的说法,富尔杜尼一走,那位抽烟的警察立刻上前去看了尸体,还在死者脸上吐口水。接着他拿走那本护照,下令将尸体送到蒙锥克,那个凌晨就下葬无名冢。”
“富尔杜尼愣住了,他不发一语地盯着尸体看了将近一分钟。然后,他掉头就走了。”
“他非常尽心尽力。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身神父装扮,到处替人祝祷画十字。”
“很抱歉,古斯塔沃先生,他出去拜访客户了,至于回来的时间,我想恐怕要到……”
西班牙国防部
我立刻点头如捣蒜。
“曼努埃尔先生告诉我,他一度想建议警方,干脆省了这个步骤。就这么一次,他在内心质疑了那些规定的适当性。尸体送进去的时候,状况非常糟,死亡时间并非警方宣称的当天凌晨,其实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曼努埃尔很担心,就怕老先生看到尸体会心碎。富尔杜尼不停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他的胡利安不可能会死的……这时候,曼努埃尔心一横,掀开了覆盖尸体的裹尸布,接着,两位警察很郑重地问了富尔杜尼先生,死者是不是他的儿子胡利安。”
“曼努埃尔先生就是这么认为,特别是因为这一切都不符合规定。‘我们根本不知道死者是谁!’他这样说道。三名警察都没说话。曼努埃尔气愤地斥责他们:‘各位到底是隐瞒了什么?这具尸体显然已经死亡超过一天了……’曼努埃尔一来是坚持原则,二来也宣示自己并不是笨蛋。根据他的说法,他讲完那段话之后,抽烟的警察走近他身旁,狠狠瞪着他,问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曼努埃尔告诉我,他当时吓坏了。那个警察的眼神凶狠而疯狂,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他低声解释自己只是照规矩做事,既然死者身份不明,不能就这样下葬了。‘这个人的身份,我说了算!’那名警察这样驳斥他。于是他拿出证明文件,签了名,案子就这样结了。曼努埃尔说,他终生难忘那个签名,因为经过内战时期,甚至到了多年以后,他依然会在许多不知来自何处、无人指认的无名尸的证明文件上看到自己的签名……”
“现在都几点啦?你们明知道我要去圣谷格镇拜访客户,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店里。”
“太好了!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别让他听见最好。”
他对我眨眨眼,然后脱下手套,在店内张望了一下。
这位书店业界的名人温柔地对我微笑着。他平日惯有的不可一世和高傲神情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一脸的严肃,忧心忡忡的样子。
“没错,火速离开。”
“好多了。回到刚才的话题,胡利安·卡拉斯的遗体尸检完送到殡仪馆那天,正好是曼努埃尔先生当班,当时是一九三六年九月。当然啦,曼努埃尔先生已经不记得名字了,但是,这只要塞点钱请他查档案资料就行了,就当是给他的退休金。一查之后,他马上就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们的伙伴费尔明呢?出去啦?”
巴塞罗点点头。
“爸,对不起!不过……”
他脸上那个表情,显然是要我不必再费心找借口了。接着,他穿上风衣,戴上帽子,没说再见就出了门。我知道他的个性,他的怒气大概还没到车站就全消了。让我最纳闷的是,费尔明居然还没回来!我明明在圣菲力普聂利广场旁看到他一身神父的装扮,等着努丽亚出门,打算跟踪她。我对这项行动计划已经不抱什么期望。我想,假如努丽亚真的出了门,费尔明顶多只能跟踪她到附近的药店或面包店吧。我走到收款机旁,看了看父亲提到的那封信。长方形的白色信封就像一块墓碑,封口标示的寄件单位,让我无精打采地过了一整天——
“可是努丽亚告诉我,殡仪馆的员工是三天后打电话到出版社的,那时候尸体已经埋葬了。”
“警界的骄傲与堡垒!达涅尔,你知道这整件事意味着什么吗?”
“哈利路亚!”我轻声低语着。
“出去执行任务后就不见了。”
“费尔明呢?他还没回来吗?”
巴塞罗拿起帽子和拐杖,走到门口,低声否认道:“不,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刚要开始呢!”
巴塞罗故弄玄虚地笑着。
“这实在没道理啊!”
“然后呢?”
“根据曼努埃尔先生的说法,他在尸体送进去的当天就打了电话。他说接电话的是位小姐,很客气地谢谢他打来。曼努埃尔先生记得,这位小姐的反应颇不寻常,让他有点讶异。照他的说法是:‘听她的语气,好像她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您要跟我说什么,古斯塔沃先生?”
巴塞罗那兵役处
“我看您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富尔杜尼先生呢?他真的不愿意指认儿子吗?”
“没什么。不过,也算是啦!”
“走了?”
“对了,有一封寄给你的信,我放在收款机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