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并没有轻易让我们忘却傅梅洛警官这个人。不管你是恨他还是怕他,总之,一定会记得他。好几年前,我在恩宠大道上巧遇帕拉西奥斯警官,他离开了警界,转任波纳诺瓦中学的体育教师。他告诉我,拉耶塔纳街上的市警局总部地下室里,仍然挂着傅梅洛的荣誉徽章,不过后来加装了一部新的冷饮贩卖机,正好把它完全挡住了。
胡利安·卡拉斯简述了《风之影》书中人物后来的命运发展,作为小说总结。从一九四五年那个遥远的夜晚开始,多年来,我读过许多书,但是胡利安的最后一本小说始终是我的最爱。如今,我的生命已经度过三十个年头,大概是不可能改变这个想法了。
“当然可以!”父亲温柔地答道,“我们和妈妈之间没有任何秘密,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她。”
“胡利安,记得啊,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讲!”
和一本名为《永恒之光》的小说。
El Fin
诅咒一个叫“戴维·马丁”的男人,
献给贝亚特丽丝,是她让我们两人重获新生。
书店目前交由我和贝亚经营。我负责账目和编目,贝亚负责采购和销售。客人喜欢她的程度远胜于我。但我不怪他们。
他父亲叹了一口气,嘴角微微泛起一抹苦笑。
贝亚说,阅读的艺术正在缓慢消逝,因为看书是很私密的活动,一本书就像一面镜子,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内省能力,才能在书中观照自我。她还说,阅读需要全心全意投入,但是,这样的读者已经越来越少了。每个月总会有人想出价买下我们的书店,他们想把这里改装成贩卖电视、彩带饰品或麻编凉鞋的店面。除非山穷水尽,否则我们不会离开这里的。
有个年轻人走在巴塞罗那的街道上,发丝已见斑白。铅灰色天空下,朝阳从兰布拉大道尽头缓缓升起,仿佛一枚红色铜板。
请看第二部:《天使游戏》
这栋房子目前是一家广告公司所有,他们平常就在里面写广告词推销棉袜、布丁粉和企业高阶主管最爱的跑车。我必须坦承,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又回到那个地方,请求他们让我进去参观。原来的图书室,也是我差点命丧黄泉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会议室,墙上贴满除臭剂和洗洁精的广告海报。至于我让贝亚怀了胡利安的那个房间,现在是总经理的浴室。
附近的社区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有些日子里,我总觉得明亮的天色似乎又放肆地回到了巴塞罗那,仿佛我们曾将它赶了出去,但它最终仍宽恕了我们。安纳克莱托先生早就不教书了,目前专心创作情色诗歌,也继续从事封底撰稿,而且内容比以前更加耸动。费德里科先生的高龄老母去世了,他后来就和麦瑟迪塔丝同居。这两个人是佳偶天成,虽然有些坏心眼的人还是会在背后讲闲话,说是牛牵到哪里还是牛,费德里科先生本性难移,常见他晚上打扮成埃及艳后的模样,偷偷溜出去找乐子。
不久后,这对父子披着浓雾的身影消失在兰布拉大道的人群中,他们的足迹,将永远漫游在风中的幻影里。
至于阿尔达亚家族的大宅,出乎各界意料的是,它依然伫立在原处。阿吉拉尔先生的房屋中介终于把它卖掉了。大宅院全面翻修,花园的天使雕像都打掉了,整座庭园改建为停车场。
我父亲年岁已高,昏花的老眼连书背的大字都看不清楚,但他就是不承认。他就住在书店楼上。有时候,我不禁自问,不知道他是否幸福?日子过得算不算平静?我们的陪伴是否对他有帮助?或者,他依然活在那永远摆脱不掉的回忆和哀愁里?
“连妈妈也不能说吗?”小男孩轻声问道。
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关了书店,把存货都转让给我们。他说再也受不了书店工会那批人,决定另寻新挑战。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挑战就是成立出版社,专门出版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第一册包含了卡拉斯的前三本小说(后来在卡贝斯塔尼旧宅的家具储藏室找到的),总共卖出三百四十二本,比起该年度的畅销书《斗牛小子哥多华》漫画版传记,少说也差了几十万本。古斯塔沃先生目前无事一身轻,经常在欧洲各国旅行,身边总有贵妇伴游,每次出游必定寄来当地大教堂的明信片。
那并非寻常的死亡,而是魔鬼的诅咒,
那天,我从阿尔达亚旧宅回到书店后,发现信箱里有一件从巴黎寄来的包裹。里面装着一本书,书名是《雾中天使》,作者名叫波利斯·劳伦。我大致翻阅了一下,闻着新书特有的油墨味。我随意读了其中一段,马上就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了。然后,再翻到第一页,果然看见两行蓝色的字迹,那是用我童年时期最渴望的那支钢笔写下的:
1966
至于他的侄女克拉拉,她和富豪银行家结婚后,不到一年就以离婚收场。克拉拉的情人名单依然是一长串,只是逐年减少,就像她的美貌一样。目前她独居在皇家广场的公寓,出门次数越来越少。有一阵子我常去探望她,多半是因为贝亚提醒我别忘了克拉拉的孤独和不幸。这些年来,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日积月累的苦楚,虽然她试着想用嘲讽和冷漠去掩饰。有时我觉得,她依然在等待那个躲在幽暗角落里爱慕她的十五岁少年达涅尔。贝亚的出现,甚至是其他任何女人,都让她心生妒忌。我上次去看她,她的双手老是摸着脸上的皱纹。我听说她还常跟以前的钢琴老师聂利见面。聂利创作的交响乐曲至今尚未完成,倒是成了周旋在黎塞欧歌剧院的贵妇圈里有名的小白脸,他的床上功夫还为他赢得了“魔笛”的绰号。
胡利安·卡拉斯的故事暂告一段落,
献给我的朋友达涅尔,是他让我重新发声、再次握笔。
我的老朋友托马斯·阿吉拉尔后来去了德国,他在当地一家工业机械制造厂担任工程师,设计的产品都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托马斯偶尔会写信来,收信人总是他姐姐贝亚。他几年前结了婚,有个女儿,只是我们到现在还没见过。他总是不忘在信中问候我,但是我知道,多年前友谊生变之后,我再也无法挽回他的心了。我宁可以为是生命无情地夺走了我的童年挚友,可惜,这个说法始终无法说服我。
他牵着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孩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好奇,因为那天清晨,他父亲许下了一个承诺,关于遗忘书之墓的承诺。
费尔明和贝尔纳达一九五八年步入礼堂,现在已经有四个孩子,全部都是男孩,而且个个都遗传了爸爸的蒜头鼻和招风耳。费尔明和我不像以前那样经常碰面,不过,我们有时仍会相约清晨到防波堤散步,聊聊生活中的种种难题。费尔明多年前辞去书店的工作,接替已离开的伊萨克成为遗忘书之墓管理员。伊萨克和努丽亚一起葬在蒙锥克墓园。我经常去探视他们。努丽亚的墓碑前总是摆着鲜花。
当我在书店的柜台上写下这段文字时,我那明天就要满十岁的儿子胡利安,正端着一张可爱笑脸盯着我看,同时对那沓越来越厚的手稿充满好奇。或许,在他心目中,自己的父亲爱书成痴已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胡利安拥有他母亲的明亮双眸以及聪明慧黠,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或许他的纯真个性是得自我的遗传。
但《风之影》并非遗忘书之墓中唯一的书。
还记得小说开头,达涅尔的母亲死于瘟疫吗?
岁月让她变得坚强而有智慧。她几乎绝口不提往事,只是,我偶尔仍会瞥见独处的她沉默地陷入沉思。胡利安深爱妈妈。看着他们母子俩,我知道,他们之间有一种我几乎无法理解的无形联系。然而,只要能让自己觉得是他们那座岛上的一员,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这样就已足够。书店的收入只够让我们过简单朴素的生活,但是,我实在不晓得还能做什么。书店营业额年年递减。对此,我总是抱持乐观的态度,告诉自己,攀到巅峰后会往下掉,掉到谷底会往上爬,总有一天会否极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