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是一个巨大的厅堂,摆满了餐桌,就餐者挤在桌前,济济一堂。雅库布和奥尔佳坐下来,久久地等着一个女服务员给他们的汤盘中盛上菜汤。还有另外两个人坐在他们那张桌子上,他们试图介入到与雅库布的谈话中来,并立即把他归属于疗养者的大家庭中。于是,雅库布只能在餐桌上的闲聊中间,只言片语地询问奥尔佳一些日常生活的细节:她满意这里的饮食吗?她满意这里的医生吗?她满意这里的治疗吗?当他问她住在哪里时,她回答说她有一个可恶的女邻居。说罢,她晃一晃脑袋,示意一下附近的一张餐桌,露辛娜正在那里就餐。
确实,奥尔佳是那类现代女性,很愿意分裂为双重性格,既做一个经历着的人,又做一个观察着的人。
但是,既然奥尔佳很乐意具有双重性格,而且在眼下,观察着的奥尔佳替代了经历着的奥尔佳:那么,她是像这个样子还是像那个样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还要为一面镜子中的一个映像而自寻烦恼?她难道只是男人眼中的尤物,而不是别的东西吗?她难道只是自动投到市场上的一件商品吗?她难道不能独立于她的外表,至少在任何一个男人的眼中是如此?
这两个女人彼此不喜欢。斯克雷塔大夫让奥尔佳住在露辛娜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露辛娜习惯把收音机开得很响,而奥尔佳则喜欢安静。她敲了好几次墙壁,而作为回答,女护士反而把音量开得更大。
“这样的推理简直让我无地自容。”奥尔佳激动地说,“他们都想说明,一个人的相貌是他心灵的印证。这是绝对无意义的。我想象我的心灵应该配有一个又长又尖的翘下巴,还有一对肉感的嘴唇,然而,我只有一个很小的下巴,一张很小的嘴。假如我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假如我必须按照我所熟悉的我的内心,来描绘我的外貌,那么,我描绘出的自己这幅肖像,根本就不会像是你瞧着我时所看见的样子!”
假如奥尔佳的样子稍稍再傻里傻气一些,她恐怕就会显得十分漂亮。但是,由于这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她就总是觉得自己比实际上要更丑一点,因为,说实话,她既不丑陋,也不漂亮,任何一个有着正常审美趣味的男人,都会很愿意跟她过夜。
露辛娜固执地做着手势,终于成功地通知病人,首都来的一个客人中午等她。
“你觉得她漂亮?”奥尔佳问道,她的嗓音泄露了她的敌意。
奥尔佳明白那肯定是雅库布,心中感到一种巨大的喜悦。很快,她又对这种喜悦大为惊讶:一想到要再见他的面,我怎么会感受一种如此的愉快呢?
她走出浴疗中心,她见到一张激动而又慈祥的脸。她知道,他不会向她伸出手来,只会来抚摩她的头发,就像对待一个乖乖的小女孩那样。果不其然,他就是这样做的。
浴池上方时钟的针已经指着中午十二点差一刻:奥尔佳自询着,假如她搂住他的脖子,满怀爱意地亲吻他,雅库布会如何反应。她游到池边,爬出水池,到一个小隔间去换衣服。她稍稍有些遗憾,没能够一大早就得知雅库布的来访。不然,她会特地挑一身衣服的。现在,她穿的只是一身灰色的普通服装,跟她的好心情很不相配。
奥尔佳清清楚楚地看到,女护士露辛娜在浴池边上朝她做手势,但她还是继续游着水,假装没有看见她。
他们的同桌对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后就离开了,这时,雅库布说,目光一直盯着露辛娜:“在黑格尔的作品中,有一段关于希腊人侧面像的好奇的思索,在黑格尔看来,希腊人的美来自一个事实,他们的鼻子跟脑门形成惟一一条直线,这就突出了脸的上半部,这是智慧和精神所在之处。看着你的女邻居时,我证实了,她的整张脸却是以嘴巴为中心的。瞧瞧,她那么认真地咀嚼着,同时又那么大声地说着话。见到这张赋予了下半部、赋予了动物性部分以重要性的脸,黑格尔可要倒胃口了,然而,这个引起我反感的姑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反感,却是非常的漂亮。”
“我们上哪里吃饭呢?”他问。
但是,即便是作为观察者的奥尔佳也会心花怒放。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若是奥尔佳(经历着的那个)如此冲动地愉悦着,那是彻底地出了格的,因为她心怀恶意,这种出格才令她快乐。一想到假如雅库布了解到她欢乐的强度,可能会惊诧不已,她不禁微笑起来。
她建议去疗养者食堂就餐,她的桌子上正好有一个空位子。
有许多时候,比如说,当她刚才在浴池里游泳的那一会儿,她完全忘记了她的外表。但是,现在,当她站在更衣室小镜子前,她看到了自己的那一身灰色衣服。就在几分钟之前,想到她可以搂住雅库布的脖子,热情地亲吻他,她还怀着恶意微笑着。只不过,当她的脑子里涌现这一想法时,她还在浴池里,她游着水,没有了躯体,像是一个脱离了躯壳的思想。现在,她突然有了一个躯体,还有一身普通的衣服,她离那个欢快的幻象相距好几百里之遥,她知道,她恰恰就是那种模样,是雅库布一直看到她时的模样,太可气了:一个小姑娘,可怜巴巴的,需要帮助。
于是,雅库布赶紧说:“反正,我很害怕会被这一张反刍动物的嘴咬得粉碎。”他还补充说:“黑格尔会更满意你。你的脸的焦点,恰好在脑门上,它立即告诉了所有人你的聪明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