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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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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你们说得很精彩,”奥尔佳大声嚷道,就这样以复数第二人称召唤着雅库布那样的千万人,“你们让所有的人成为凶手,而且,这样一来,你们自己的屠杀罪就不再是一桩罪行,只不过成了人类一个不可避免的特征。”

“但是,雅库布!当时他们可是有十来万人关在监牢里啊!成百上千的人一去不复返!而从来就没有一个负责人受到过惩罚!实际上,这种复仇的欲望只是正义的一种未满足的欲望!”

“我在问我自己,他是不是正好也做过别人对他所做的事。在他和那些把他送上绞刑架的人之间,没有丝毫的区别。他们有着相同的信仰,他们都是同样的狂热者。他们都坚信,哪怕是最小的分歧,也会让革命遭受一种致命的危险,他们都疑虑重重。他们以神圣事业的名义打发他去死,而他自己也相信这个神圣事业。那么,为什么他就不会以别人对待他的同样方式去对待别人呢?”

“为什么问这个?”

很难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雅库布对奥尔佳的行为态度。她是他一个朋友的女儿,还在她只有七岁时,这位好友就被判处死刑。雅库布当机立断,由他来监护这个可怜的小孤儿。他自己没有孩子,这种没有约束的父爱很让他着迷。像玩游戏似的,他把奥尔佳叫作他的养女。

“总是同样的报复。”雅库布说,“我给你说个事情吧。当他们把你父亲抓起来时,监狱中关满了人,都是被革命之后的第一阵恐怖浪潮卷进去的。囚犯们认出他是一个共产党领导者,一开始,他们扑到他的身上,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通暴揍,直打得他昏死过去。看守们则带着奸笑在一旁看热闹。”

“我知道,”奥尔佳重复道,“但这并不让我吃惊。那些人没有经过审判就投入牢狱,而且常常还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而突然之间,他们眼前来了一个被他们认为对此负有责任的人!”

“你都在想一些什么啊!”雅库布很是惊讶。不久前,奥尔佳的父亲已经得到正式平反,这个被判处死刑并执行的政治家的清白已经得到公开的承认。没有任何人再有什么怀疑了。

“我真的很高兴,能从你的嘴里听到这些。”奥尔佳说,“因为,我刚才问你的问题,我可不是随便问问的。不少时间以来,我收到一些匿名信,信中说,我本不该扮演殉道者女儿的角色,因为我的父亲,在他被处死之前,自己就把一些无辜的人投入牢狱,而那些人的惟一错误,只是具有一种跟他的世界观不一样的世界观。”

“你能绝对保证吗?”

但是奥尔佳同执地坚持:“你为什么避而不答?我向你提的问题再清楚也不过了。我的父亲是不是跟那些送他去死的人一样?”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奥尔佳说,“我想说的恰好相反。”

“父债子偿跟正义没有丝毫关系。你还记得吗,由于你父亲的关系,你失去了你自己的家,你被迫离开你居住的城市,你甚至没有权利上学。就因为一个你几乎都不认识的死去的父亲!由于你的父亲,你现在就应该遭到别人的迫害吗?我要对你说一说我一生中最悲愁的发现:受迫害者并不比迫害者更高贵。我完全能够想象角色的置换。你,在这一推理中,你可以看到一种抹却责任的欲望,把责任推卸到实事求是地对待人的创造者头上。如果你能这样地看问题,兴许更好。因为,做出罪人与牺牲者没有区别的结论,那就是放弃任何希望。而这,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地狱,我的小宝贝。”

“从理论上说,”雅库布极其缓慢地回答说,“从理论上说,他可能会对其他人做出他们对他所做的同样的事。在我们的大地上,并不存在任何一个人,不会怀着一颗相对轻松的心,打发他的邻人去死。说到我,无论如何,反正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从这一观点出发,假如人们有一天会改变,他们就将丢弃人类的基本品质。他们就不再是人,而是另外的一种造物了。”

“绝大多数的人,是在他们的家和他们的工作之间的一个伊甸园般的圈子里成长的,”雅库布说,“他们生活在超越于善与恶之上的一个宁静的领域中。看到一个杀人害命的人,他们从心底里感到厌恶。但是,与此同时,只要让他们从这个安静的领域中出来,就足以使他们糊里糊涂地成为杀人者。有一些考验和诱惑,人类只能靠历史的种种遥远干涉来经受。没有任何人能抵抗得了。但是,谈论这个是绝对没有用的。对你来说,重要的并不是你父亲从理论上可能做的事,因为无论如何,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能证明它。惟一应该引起你兴趣的事,是他所做的,或者他所没有做的。而从这一点上说,他的良心是清白的。”

“我知道。”奥尔佳说。雅库布意识到他刚才对她讲了一段她已经听过多次的插曲。他很久之前就承诺过,永远也不再讲那些事情了,但他总是做不到。遭遇过车祸的人永远无法禁止自己去回忆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雅库布说。

“时间过得实在快,过去变得越来越无法理解,”雅库布迟疑了一会儿后说,“除了人们好心地还给你的那几封信,他的那几页日记,还有他朋友们的那几则回忆,你对你父亲还知道些什么呢?”

他们现在到了奥尔佳的房间。她打开一个电炉,把一个盛了水的小锅搁在炉子上,雅库布明白,他无法做出决定,告诉她他来访的目的。他不敢向她宣布,他是前来跟她告别的,他担心这消息会产生一种过于悲怆的能量,在他们之间制造出一种他认为不太适宜的情感气氛。好久以来,他怀疑她已经偷偷地爱上了他。

“绝对。没有任何人比我更熟悉他了。”

“他确实没有什么可指责自己的吗?”

“在那些信中,他们把他描绘成一个狂热的人,一个残酷的人。当然,这是一些充满恶意的匿名信,但不是一个原始人写的信。信写得并不夸张,而是既具体又确切,我几乎就要相信了。”

“那么,他为什么就不会也犯同样残酷的错误呢?”

“从你父亲穿上囚服的那一刻起,他就跟其他囚犯一样,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分子。再去折磨他就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尤其是在看守们睁得大大的眼睛下。那只是一种怯懦的报复。践踏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牺牲者,是最卑贱的行为。而你收到的那些信,则是同一种复仇心的结果,恰如我证实的那样,那种冤冤相报不会因为时间的消逝而消失。”

奥尔佳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杯子,倒进已经磨好的咖啡,然后,冲上开水。雅库布在杯子里放一块糖,拿匙子搅着,然后,他听到奥尔佳对他说:“请你说一说,雅库布,我的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真是荒唐。”雅库布说。

“也许是吧。”雅库布说着,耸了耸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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