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尔森偷偷告诉我,母亲和露丝·梅得了基巴阿祖,意思是有人在诅咒她们。他甚至还声称他知道下咒的人是谁,而且,或迟或早基巴阿祖会落到我们房子里的所有女人身上。我想起几个礼拜前塔塔·库伏顿度放在我们家门阶前的葫芦碗里的鸡骨头,当时就让我起了鸡皮疙瘩。我对内尔森说他所谓的伏都巫术纯粹是在瞎搞。我们不相信存在那种愿意受人指使去诅咒别人的恶神。
基兰加,1960年9月
母亲的日子很难熬。我们只知道,当父亲和我飞往利奥波德维尔时,她还在想办法应付局面。但我们离开后没过多久,她就难以为继了。她消沉得厉害。如今,她只是穿着睡衣神思恍惚地在房子里晃来晃去,趿拉着褐色的拖鞋,不穿袜子,粉色衬衫也不扣纽扣,不分白天黑夜地穿着这身吊儿郎当的衣服。很多时候,她只是蜷缩在床上,和露丝·梅睡在一起。露丝·梅不想吃,说她站不起来,因为她出汗出得太厉害。真相是,她们俩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这是第二次,我们从利奥波德维尔飞越丛林,飞入那一小块叫作基兰加的空地。这次飞机上只有父亲和我,再加上阿克塞尔罗特先生、二十磅干货和昂德当夫妇逃离刚果时无法带走的整罐整罐李子干。但这第二次磕磕撞撞的着陆却没有第一次抵达时那样的冲击力。我并不觉得兴奋,有的只是恐惧的悸动。空地边连个来迎接我们的影子都没有——没有村民,甚至连母亲和姐妹们都没来。显然,没人会为我们击鼓,也没人给我们炖山羊。当父亲和我穿过孤独的田野,朝那栋屋子走去时,我止不住想起了那个夜晚的欢迎宴,以及欢迎宴上纷呈的味道和声音。那一切在当时显得那么怪异和微不足道,现如今回首往事:丰盛美味的蛋白质可都是为了我们而奉上来的。让人受之有愧的丰盛,真的。我的胃咆哮着。我默默地向主发下誓言,如果再来一次,我会为这样一场宴饮表达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尽管蕾切尔对山羊肉的看法不怎么样,但我们完全可以充分享用那顿旧日的丰盛宴饮,因为现在我们还能吃到什么呢?这辈子也就只能吃吃罐装李子干了。
“哦,是约伯。”我说,“怎么啦,那不是诅咒,内尔森。上帝是在考验他的信仰。”
“阿布。”内尔森说,意思是也许吧,“好吧。”他再次拿起武器,又劈开了几根紫色木核的原木,接着说:“有人正在考验你母亲和你小妹妹的信仰。下一个要考验的就是白蚁。”
内尔森把木柴轻轻地堆到我的臂弯里。“阿布。”他悲哀地说道。当他把木柴放到我笨拙的怀里时,我别无选择,只能近距离地瞅着内尔森那汗津津的脸庞——劳作将我们拉近。我能看出他似乎真的为我们满怀悲伤。他像玛玛·塔塔巴那样弹了下舌头,告诉我:“雷巴,那些神,你不向他们上贡,他们就会对你诅咒得特别起劲。”
“塔塔·乔贝?”我对这个话题很谨慎,但又很好奇他对圣经的教义理解了多少。透过他红色T恤上的几个非常大的洞,我注视着内尔森举起大砍刀深深地劈入小原木深紫色的内核时,他背上瞬间紧绷的串串肌肉。大日头底下,内尔森的大砍刀什么都能干,从劈引火柴、刮脸(他只有十三岁,并不是真有这种需要),到清理炉膛,都能干。他把刀口磨得极其锋利,保养得也很干净。
我再三对内尔森说,无论他如何理解那则关于约伯的寓言,我们家还是不相信巫医恩甘噶和恶眼崇拜,以及他们为了避开诅咒而围在脖子上的恩基西与格里-格里。“不好意思,内尔森,”我告诉他,“我们不会去膜拜那样的神。”为了更好地阐明我们的立场,我又说了“巴卡维赫”,意思是“对那种看法,我们不会买账”,当你不相信的时候,就要这么说。
隔壁的玛玛·姆万扎是唯一一个对我们心存同情的人。她会用手掌爬过来,送给我们几只橙子,管它独立不独立呢。我们告诉她我们没东西交换,她只是用双手朝我们摆了摆。阿布,没关系!她的小男孩们找起橙子来特别能耐,她说,而且她家里还有巴卡拉姆潘迪——身强力壮的好男人。他这个礼拜晚些时候要布一张大渔网,如果收获丰富,他就会让她带一些鱼给我们。不管什么时候自己的东西富余了,都要和菲亚塔分享,她说。(玛玛·姆万扎甚至都不是基督徒!)一个女人没有双腿,最近又失去了两个小孩子,却还在同情你们,你也就了解情况有多糟糕了。
“不会吗?”他问,“你们的神,他没诅咒过塔塔·乔贝吗?”那是个燠热的午后,内尔森和我在劈木柴,劈好之后再把它们抱进灶间。要把水烧开,必须费很大的工夫喂饱那座铸铁炉,更别提烧菜了。
他挺起身,喘着气,把大砍刀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然后抡圆双臂甩了几圈,使肌肉放松。“你们的神把基巴阿祖用到了塔塔·乔贝身上。他让他得了天花和瘙痒病,还把和他住在一起的七个孩子都杀死了。”
姆乌拉——一种淡白色白蚁,随雨后而来——是当地人对蕾切尔的称呼,因为她皮肤苍白。他们认为她这么白是因为在家里待的时间太长,总之就是太害怕生活。不消说,蕾切尔对白蚁没什么看法,她还坚称这个词有另一层更高深的含义。我一般都被叫作雷巴,这个词要好听得多,意思是无花果树。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他们发不出“利娅”这样的音,后来发现他们能发得很好,但出于礼貌不用这个词,因为“利阿”在刚果语里意为少之又少。
当然啦,在父亲和我两手空空地返回之后,几个礼拜内,女人们都猜出了我们已经一文不名,也就不再到我们家门前兜售她们的丈夫猎来的肉啊鱼啊的了。自然,她们也都是逐渐理解的。起先,她们对我们降低生活水准的境遇深感困惑。我们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处境讲得很清楚:菲亚塔,没钱!这是实话。我们攒下的每个法郎都进了埃本·阿克塞尔罗特的腰包,因为父亲不得不尽量给他好处,好让他把我们从利奥波德维尔载回来。可我们的基兰加邻居似乎是这样想的:白人菲亚塔,真的会这样吗?她们还是尽可能长时间地待在我们家门口,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打量着我们,一篮篮满满当当的食物静静地躺在她们的脑袋上方。我觉得她们肯定以为我们拥有无限的财富。内尔森解释了一遍又一遍,蕾切尔、艾达和我则站在他身后望着她们。内尔森说现在独立了,我们家虽然是白人基督徒,但也不会有特殊的津贴了。好吧,女人们听了这话之后,纷纷发出乱糟糟的同情之声。她们嗖地一下把娃娃捞回到胯上,说阿布,好吧,阿伊,独立。但她们还是不怎么相信,是很不相信。她们想知道,我们已经把每个地方都翻遍了吗?说不定还有一点钱压在那些奇形怪状的高脚床下,或者塞在衣柜的盒子里?不管我们外出去哪里,小男孩们也仍旧像好脾气的强盗一样找我们的麻烦——cadeau,cadeau!不断地问我们要奶粉或裤子,一个劲儿地说我们家里还藏着很多这样的东西。
因独立之故,除了六年级的数学应用题,我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多地考虑钱的问题。每月相当于五十美元的比属法郎听上去也许不多,但这笔钱在基兰加却能让我们比谁都富有。现在,我们就要过上每月一美元都没有的日子了,花不了什么时间就能算出这道应用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