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拥着我们朝一处四面敞开的棚子走去。棚子的地板很脏,上有遮顶。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儿将成为父亲的教堂。我们真是太走运了,摊上这个由污尘建起的教堂。但我告诉你吧,那个晚上可没有做礼拜这项安排。最终,我们被挤在人群里,站在茅草屋顶之下。当我意识到自己握着的不是母亲的手,而是一只肉墩墩的黑爪子时,差点尖叫起来。那可是个陌生人啊!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消失了。我干脆放手不管,任尘土在我脚下翻卷。我惊惶地左顾右盼,就像身陷火海的黑骏马一般。后来我总算看见了母亲,她站在父亲边上,身上的白衬衫犹如一面写着“我们投降!”的旗子。接着,我一个个地找到了妹妹们彩色粉笔似的身影,她们就像派对上的气球,但来错了地方。天哪。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自己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但话又说回来,父亲说不定正志得意满、心满意足呢。赞美耶稣吧,为这场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去迎接的挑战。
父亲慢腾腾地将一只胳膊举过头顶,俨然罗马帝国时期的神祇,正准备抛下雷鸣和闪电。每个人都仰视着他,微笑,鼓掌,高举的手臂在头顶、裸胸的上方挥动。接着,他就宣讲起来。与其说这是场演讲,还不如说是场酝酿中的风暴。
他稍作喘息,再次开讲,吟诵之际极其轻微地摇晃着:“主派遣他的仁慈天使驾临,他的神圣使者来到平原上的城市,罗得就在那儿,居住于罪人中间!”
“对赤身裸体毫不在意,”父亲重复了一遍,“也从不检点黑暗的灵魂!我们要毁灭这地,因这城内罪恶的喧嚣在耶和华面前甚大。”
呵,我们现在可要遭罪了。从我们一脚踏上这片土地,我就思考起了刚果。我们到这儿来,说是要发号施令的,但我觉得我们什么都控制不了,甚至连自己都管不了。父亲筹划了一场老派的大型祷告会,作为欢迎仪式,以证明上帝已经跟过来了,并且要安居于此,与这里同在。但当我们走下飞机,拖着行李踉踉跄跄地来到空地上时,刚果人全都围了上来——主啊!他们还激动地唱起了歌。那是在施魔法,我敢肯定。我们被冒汗的身体熏得够呛。我真应该在手提包里塞几块可以用五天的防臭垫。
我们迫切需要换衣服,多余的内衣和裙子让我们不堪重负。但根本就没这样的机会。完全没有。我们就这样被直接扔进了这群乱哄哄的异教徒之中。我不知道行李箱在哪儿,帆布包也不见了。我的绣花绷子和一把塞在油布套里的锯齿剪刀还挂在我脖子上,被这么推来搡去,对我和其他人都是种威胁。最后,我们总算可以在桌边坐下来了,紧挨在一起,挤得不能再挤,就坐在用粗糙的木头做的油腻腻的长条凳上。到刚果的第一天,我那身缝有正方形祖母绿纽扣的、崭新的、郁金香轮廓的艳绿色亚麻套装眼看就完旦了。我们不得不和其他人密密实实地挤坐在一起,呼吸极其不畅,要是你想呼吸,在这样的处境下,各种各样的细菌都可能感染上。另外一件我们应该带来的东西是李斯特林漱口水:可减少百分之四十五的感冒概率。喧嚷的人声和怪鸟的啁啾轰击着我的耳膜,脑袋都快要爆裂了。我对任何声音都很敏感,如果再加上明亮的阳光,会让我紧张性头痛发作,但至少,那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否则,我说不定就要步露丝·梅的后尘,晕过去,或者吐得稀里哗啦,那是她当天的两大成就。我觉得后脖颈像是被人捏着,心脏鼓点般怦怦乱跳。他们已经在教堂的一头生了堆火,大火发出呼啦啦的响声,让人心惊胆战。油腻腻的烟雾则像一张网悬在我们头上,浮于茅草顶下。烟味浓烈,不管是什么动物都得被呛死。透过火堆亮黄色的外廓,我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轮廓正在被翻转、刺穿,僵硬的四蹄胡乱踢蹬,徒然求生。女人的直觉告诉我,我恐怕是要死在此时此地了。不用母亲的手摸,我就能感觉到额头上的汗珠。我想起这辈子迄今为止有好几次,我想着法儿——我还是承认算了——让自己发热,为了不去上学、不去教堂。如今,一团真切的大火噼里啪啦地捶击着我的太阳穴,此前我求之不得的所有那些发热,终于让我受报应了。
好了,现在没事可干,只能吃饭了。所有人都盯着我们,我和妹妹们拿起了大金属勺。他们放在我们面前的是道炖菜,入口毫无滋味,嘴里就是一坨坨湿乎乎的东西,我得把它们嚼成胶状物才行。一旦开始吃,刚咬第一下,我的舌头就慢慢烧灼起来,越烧越凶。烧灼感从里侧炙烤着我的耳鼓。泪水涌上眼眶,我实在咽不下去了。我感觉这将是一场大哭的前兆,作为一个女孩,我只希望能在这一年办一场开心的十六岁生日派对,穿上一身马海毛套装。
“哦,主啊,让我们祈祷吧,”他的这句结语让人倏然间又返回了尘世,“主啊,请允许我们这儿的贤人从恶行中起身,走出黑暗,进入圣父的美妙光亮中。阿门。”
我东张西望地寻找妹妹们,想要对她们说:“嘿,艾德,利娅,你们不为用黛而雅香皂而感到庆幸吗?你们难道不希望人人都用吗?”我没找到双胞胎,倒是看见了露丝·梅,这一天里她第二次快要晕过去了。她眼睛上翻,露出一大片眼白。不管是什么让她难受,反正我知道她正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挺过来。露丝·梅虽然只有五岁,但固执得厉害,无论什么样的热闹,她都不愿错过。
“驾临埃及!”他的布道声犹如起伏跌宕的歌声,忽高忽低,忽而更为高亢,忽而更为低沉,来回反复,似一把锯子正要锯开树干。“地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光,”父亲顿了顿,狠狠地扫视全场,“他的光已经降临。”
我发起抖来。我当然知道《创世记》的第十九章,他经常让我们抄写这一章。我很厌恶罗得要把自己还是处女身的女儿献给那帮罪人的那部分内容,他让那些罪人对他的女儿们胡作非为,好让他们忘记那两个正在他家做客的天使,免得天使受了惊扰。这算是哪门子交易啊!他那可怜的老婆当然会变成盐柱啦。
再也没人唱歌、欢呼了。不管他们是否理解了“喧嚣”为何意,反正现在他们是不敢造次了。他们甚至不敢呼吸,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你得信我,父亲的语调能起到很大的效果。背着孩子的女人仍背对着人群,侍弄着食物。
说这话的竟然是母亲,我们长这么大,她从未动手打过谁!哦,我算是看清楚形势了,就在那儿,就在我们到达非洲的第一晚。我坐在那儿,鼻子呼着气,嘴里塞着难吃至极的东西,烧灼难忍,还有根死山羊焦皮上的硬毛。我紧闭双眼忍耐着,但即便如此,泪水仍悄然而下。那些让我们一家人来到这片暗黑海岸的人,我为你们犯下的罪过哭泣。
基兰加,1959年
但父亲略过了所有这些内容,直奔可怕的结局而去:“主的使者剿灭了罪人,那些人对眼见到的上帝不闻不问,对自己的赤身裸体也毫不在意。”
“罗得对聚于他门前的罪人说,众弟兄,请你们不要作这恶事!因所多玛的罪人们怀着满腔恶意想要进他的家。”
“普莱斯牧师,”男人说,“请为这场宴会致几句辞吧。”
在这鼓乐喧腾的当口,有人讲起了英语,我才猛然缓过了神。但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围着我们的人都又跳又唱、敲击盘子、像飓风中的树木般挥动着手臂。就在他们烧煮东西的篝火边,一个身着黄色衬衫、卷着袖子、肤色黝黑的男人朝我们打着手势,声嘶力竭、瓮声瓮气地喊道:“欢迎!欢迎你们!”
然后,他停了下来,纹丝不动。他抬起一只大手伸向会众,牢牢吸引着他们,再伸出另一只手指向火堆边的一个女人。那女人悬垂的大乳房平摊在胸前,像是用熨斗熨过,但她显然不在意。她背着个孩子,孩子长长的腿跨在她的髋部,她用腾出来的一只手挠着孩子的短发。她紧张地环顾左右,因为这里每一个人的眼睛都随着父亲苛责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了她的裸体。她屈了屈膝,把那老大不小的孩子往上拱了拱。孩子的脑袋耷拉着,头发像一蓬红色的草窠,神情茫然。那母亲就这么站在聚光灯下,久久沉默,脑袋因恐惧和迷惑而微微后仰着。最后,她转过身,拿起一柄长勺,捅了捅正在炖菜的罐子。
他做出让父亲上前去的手势,但父亲似乎根本无须邀请。他早已站上了椅子,看上去有十英尺那么高。他没穿外套,这倒没什么稀奇,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只要布道正酣,经常会把西装一扔了事。他那起了褶子的黑色裤子被皮带束得很紧,但胸膛和双肩却显得硕大无比。我差点忘了,他那件整洁的白衬衫底下还揣着不计其数的致命武器呢。
我们脑袋上方的空气变得无比宁静。听不见一丝其他声响,只有外面又黑又深的夜里蝈蝈的叫声。
“普莱斯牧师夫妇和你们的孩子!”穿黄衬衫的年轻人喊道,“欢迎参加我们的宴会。今天,我们宰了头山羊,庆祝你们的到来。很快,你们的肚子里就会填满我们这儿的富富和霹雳椒。”
欢呼声渐渐止息。此刻他已成万众瞩目的焦点。
无休无止的所谓圣歌总算呼来喝去地告一段落了,烧好的贡品已从火中取出,放入了勉强可称之为煎锅的容器里,和焖煮的灰色炖汁混在一起。他们把盛在锡盘或碗里的菜砰地放到我们面前,给我们的勺子是用旧了的大号汤勺。我知道这玩意儿决计塞不进我的嘴巴。我的嘴那么小,智齿长得东倒西歪。我环顾四周,想找人换把勺子。可没想到,除了我们一家,剩下的人竟然不管什么样的勺子都没得用!那些人到底怎么吃饭,我连想都不敢想。他们大多数人都还在等着上菜,好似荒野里的鸟儿。他们举着空空如也的金属碗或轮毂盖一样的东西——天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像敲鼓似的兴高采烈地击打着,听上去俨然一场废品交响乐。每个人的盘子都不一样,露丝·梅恰好拿到一只很小的杯子,我知道她心里很不爽,因为那杯子让她看上去更像个毛头孩子了。
他身后还有个男人,年纪更大,一身行头古怪离奇。他戴了顶大礼帽和一副眼镜,身着布衣,嗖嗖地来回甩动一根兽尾。他用当地语言低吼了几句,所有人便立马静了下来。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那些半裸女人便鼓掌欢呼起来,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对那头死山羊的垂涎之情。
所有脸孔都聚焦于父亲身上。他们仿佛都是闪耀光泽的黑色植株,而父亲的红发脑袋就是太阳。之前,他们的表情从快乐慢慢过渡到了困惑,继而又变得沮丧。此刻,随着魔咒解除,人们便又开始嘟嘟囔囔,走来走去。几个女人撩起裹身的纱笼,系在身前,遮住胸部。其他女人则把她们光屁股的孩子聚拢来,把他们带到外面的黑暗中去了。我猜他们应该是不吃晚饭就回家睡觉去了。
露丝·梅呛得厉害,脸色难看之极。母亲凑过去,我以为是要帮她拍背,但她只是压低嗓门郑重其事地悄声道:“孩子们,礼貌点,听见了吗?妈对不住你们,但要是你们吐出来,我就打得你们这辈子都忘不了。”
母亲握着她的手,也握着我的——要是在伯利恒的家里,我压根儿忍受不了这种事儿。但在这儿,在汹涌的人潮中,我们是会走丢的。此刻我们就刚好被一大股黑色的人流裹挟而去。灰尘,天哪!你能相信吗,到处都是红色粉笔末般的灰尘,而我最外面套的是那件漂亮的绿色亚麻套装!我能感觉到头发里有沙子。我的头发原本可以说是纤尘不染,现在可要弄脏了。天哪天,这算什么地方啊!我已然打心底里为我本以为生活中铁板定钉会有的抽水马桶、机洗衣服和其他简简单单的东西感到忧心忡忡。
“罗得走了出去,说与那些值得被救的人听。”现在,父亲用起了和缓、轻柔的语调,“罗得对他们说,‘快离开这黑暗之地吧!快起身进入那光明之地吧!’”
“主将乘着——”他嗓音低沉,极具震慑力,“疾驰的云彩而来,驾临埃及。”
突然间,我发觉捏我脖子的是母亲。她伸直手臂搂着我们四个:露丝·梅,我,妹妹利娅和艾达——当然,露丝·梅个子太小,但利娅和艾达这对双胞胎出落得挺好,虽然艾达因为残疾,个头矮了点。母亲究竟使了什么法子才把我们抓得这么紧,这肯定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后来我也总算弄明白了,怦怦跳的不是我的心脏,而是鼓点。男人们正在敲木鼓,女人们则在哼唱,高昂而颤抖的音调仿佛满月下疯狂的鸟群。领唱者和其他人用当地语言翻来覆去地唱和着。歌很怪异。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们是在唱基督教的圣歌,《基督勇兵歌》和《耶稣恩友》,把我听得直起鸡皮疙瘩。我猜他们有唱这些歌的权利,但问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好些女人被火光照耀着,赤裸的胸脯像松鸡下的蛋。她们之中一些人跳着舞,其他人则只是手忙脚乱地烧煮东西,仿佛裸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们走来走去,端着罐子和水壶,全都袒胸露乳,一点儿也不害臊。她们一心忙着摆弄火里的动物,此刻正在撕肉块,再放到罐里和其他东西一起蒸。她们稍一弯腰,沉甸甸的乳房就会甩来甩去,好似盛满水的气球。我移开目光,不去看她们和拽着她们长裙的光着身的孩子。我一直在偷眼瞅父亲,寻思着:难道只有我才会对这些感到惊愕莫名?他眯着眼睛,牙关紧闭,好像马上就要大动肝火,但这团火到底会烧到哪里去,你是绝对不会知道的。通常,会是那么一个地方:你觉得去任何地方都比待在那儿强。
乌拉!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可我心里却打了个结。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副表情,哦,天哪,好像在说摩西要从西来山上轰然而下,用十种簇新的方式来摧毁你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