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就像故事书里写的一样。”我的双胞胎姐姐利娅就喜欢来句回应。她睁大双眼,把短发别到耳后,仿佛想让自己把每一个细节都听得看得更真切。“我们普莱斯一家就要住在这儿啦!”
如同村里的土路与河流,这儿没有任何地方会真正通向终点。刚果只是一条漫长的小路,带着你从某个隐秘之地去往另一处隐秘之地。棕榈树矗立于路边,像是个子极高的女人,惊恐万状、毛发倒竖,错愕地俯视着你。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走上这条小路,虽然我走不快,也走不好。我的右侧身体不听使唤。我出生时,半侧大脑就像梅干那样干巴巴的。由于某种意外,那一半大脑缺血。我的双胞胎姐姐利娅和我从理论上说一模一样,恰如理论上我们都是按上帝的形象造出来的。利娅和艾达生命初现时,犹如完美的镜像。我们长着同样的深色眼眸、栗色头发。但现在我是个不伦不类的瘸子,她却仍完美无缺。
接下来说出观察心得的是我的妹妹露丝·梅:“这儿的人牙齿都不多。”最后,是蕾切尔:“天哪天,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再把我叫醒吧。”普莱斯一家就这样品评了一番。除了艾达。艾达没有做出评判。只有我不会讲话。
的确,我讲话的能力比不上我思考的能力。但就我所知,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日出让人心痒难耐,恶眼让人昏昏欲睡:这就是清晨的粉色刚果。任何清晨,每天清晨。在鸟雀的啼啭声中,灿烂的玫瑰色的空气伴随着早饭的灶火泛出一缕缕酸味。一道夯实的红土地——所谓的路——平展地铺在我们面前,理论上可以到达某个远方。但以我的艾达之眼看来,它被切割成了方形和梯形的碎片,因高大的棕榈树树干在其上投下细瘦的黑影。透过艾达之眼,世界充满了惊奇,色彩和形状都争相博取半脑人的关注,争奇斗艳,从未停歇。踏上坑坑洼洼的路面,丛林小公鸡自灌木丛中信步走来。它们提起小爪,扬扬自得,好似浑然不觉那些两条腿的猛兽就要把它们的老婆抓去当奴隶了。
天父声称可从这儿沿奎卢河顺流而下,一直到它汇入刚果河;而上游,你只可能走到高悬如画的大瀑布那儿,它就在我们南边轰鸣。换句话说,我们几乎来到了地球的尽头。有时候,我们确实会看见一艘孤零零的船驶过,但只搭载附近村落——和这里这个一模一样——的村民。为了获取来自蕾切尔所说的“那片我们已远离的领地”的新闻、信件或迹象,我们都在翘首期盼着粗枝大叶的飞机驾驶员埃本·阿克塞尔罗特先生。就下面的行事方式而言,他还算比较可靠:如果他们说他礼拜一会来,他就会在礼拜四、礼拜五出现,要么根本就不来。
基兰加盛装人群的背后,那一间间屋后冉冉升起的,是一片长得高高的象草。丛生的象草组成一堵高墙,掩住了我们的视线,只能张望到远方。悬于高墙上方的午后太阳是远处的一粒粉色圆点,蒙着白色的雾气。就算盯着看,也不会致盲。真正的太阳照耀着的真正的土地似乎在别处,与这儿相距遥远。而在我们东边,河流的后面,是一座座起着褶子的墨绿色高山,彼此层叠,犹如一块硕大的旧桌布,渐渐没入雾茫茫的浅蓝色之中。“乍看就像末日审判的场景。”母亲说着,停下来用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额头。
女人们无论是离开大敞着的院子去田里干活,还是有事出去,都得首先把自己打扮齐整。为做到这一点,她们即便已经穿了件裹身裙,仍会去房子里拿出一块很大的布料,在裙子外面再裹一圈——罩住双腿,直抵脚背——穿成筒形的窄纱笼,再在裸露的胸脯下方打结系住。布料上的图案都很亮丽,搭配得又着实大胆,让我回味不止。比如,粉色的小格纹花布配上橘色的大格纹花布。色彩的择取并无定准,不管你觉得她们漂亮还是可怕,反正确实能让那些女人显得不那么疲惫沮丧,而更喜气洋洋一些。
我的状况,医学上叫作偏瘫。偏指一半,半球,走一步退半步,说一半藏一半。瘫指无法动弹。我们出生时的情况相当复杂,亚特兰大的医生对我不对称的大脑下了许多诊断,其中就有韦尼克失语症和布洛卡失语症。于是在圣诞前夜,他们让我父母带着只剩下一半的完美双胞胎从冰雪路面上驶回了家,还预言我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学会读书,但绝不可能说话。我父母泰然自若地面对了这一切。我敢肯定牧师对他心力交瘁的妻子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能清楚地看出,有了这两个紧随着第一个来到人世的女孩,如今我们家已经有太多的女人嚼舌头了。他们那时候还没生露丝·梅,但确实养了条爱吼的母狗,天父喜欢说它是“教堂里多余的女高音”。还管它叫“压断骆驼背的那条狗”。天父说不定把布洛卡失语症当作了上帝发给手下最好员工之一的圣诞节红利。
基兰加,1959年
最近大宴宾客的那座教堂建筑就坐落在村子的一头,另一头是我们的住房。所以在普莱斯一家散步前往教堂的一路上,我们能大摇大摆地瞅瞅每一户村民的家都是什么样的。每栋房子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和茅草苫的顶。这样的屋顶下本应住着鲁滨孙·克鲁索那样的人。但这儿没人会待在屋顶下。而在前院——世界是座舞台,赤脚下满是硬邦邦的红土——疲惫的瘦女人穿着你能想象到的各种破衣烂衫,消沉沮丧地用小木棍捅着小火堆煮饭。三五成群的孩子们朝惊恐万状、左冲右突的小山羊扔石子,驱赶它们到土路的另一头。有些山羊还会蹑手蹑脚地回来,于是再次被逐开。男人们坐在桶上,盯着任何一个经过的人发呆。过路者通常是个女人,慢慢沿路走来,脑袋上纹丝不动地顶着层层堆叠的一捆捆东西。这些女人犹如奇妙的不倒柱,在挑战重力的同时,也显得十足的百无聊赖。她们会坐下,站起,聊天,朝醉酒的男人扔小棍子,把背上的孩子拽到前面来喂奶。但不管做什么事,她们头顶层层叠叠堆得老高的东西都完全不会掉落。她们就像丝毫未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舞台的芭蕾舞演员。我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
我倾向于不去理会医生的预言,而是专注于自己的想法。沉默有许多好处。当你不说话时,其他人就会把你当作聋子或弱智,于是很快就会显露自己的弱点。我只是偶尔才发现自己不得不打破平静:如果不放声大喊,就会在混乱中被遗忘。但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被遗忘的。我在笔记本上写作、画画,读任何想读的书。
就我所见,天父会代我们所有人讲。此刻,他却说得不多。他带的锤子足有两三磅重,结果丝毫派不上用场。因为在泥巴筑屋、茅草苫顶的基兰加村,根本就见不到钉子。那座当教堂和学堂用的全敞开式建筑是用混凝土砖砌的柱子搭起来的,柱子撑住了棕榈叶和猩红色的开得云蒸霞蔚的九重葛的屋顶。但现在,整栋房子看上去或多或少是被它自身的衰朽嵌合到了一起。我们住的房子也是用泥巴、茅草顶、水泥和疯长的藤蔓搭起来的。利娅迫不及待地帮他四处找活干,但任何地方都没有需要敲敲打打的玩意儿。对天父来说,这肯定会带来莫大的失望,因为他不做弥撒的时候就喜欢修补修补东西。
刚果在世界的中央绵延展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正好都是六点钟。清晨带来的每一件事物都在夜幕降临之前自行消解:公鸡踱回森林,火堆熄灭,鸟儿咕咕叫唤,太阳沉没,天空开始流血、昏厥,渐趋黑暗,万物销声匿迹。灰烬归于灰烬。
基兰加村沿奎卢河而建,都是一间挨着一间的泥坯小屋,旁边有一条蜿蜒如蛇的红色土路。村子周围耸立着高大的树丛和竹林。利娅和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串用乱七八糟的各种珠子胡乱串成的珠链。我们争抢的时候,它就会断开,散成一堆弯弯绕绕、七零八落的东西,落到尘土里。而这就是我们从飞机上看到的基兰加的样子。每一座红色的泥坯小屋都蹲伏在红土院落的中央,村子的地面如砖块一般寸毛不生。有人告诉我们,伺机杀死我们的朋友蛇的好方法就是等它们探头的时候动手。所以基兰加就是片绵长低矮的贪吃蛇空地。一长排土屋全都面东跪伏,像是祈求自己不至于倒塌——绝对不是面朝麦加,而是面向村里唯一的道路、河流,以及隐于其后的粉色日出奇景。
唉,我能轻易地想象出那意外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起在子宫里蹬腿伸腰,突然利娅转身宣布,艾达,你长得太慢了。我要吸收全部营养,继续前进。她越长越壮,而我越长越弱。(是的!耶稣爱我!)所以,在母亲子宫这座伊甸园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被我姐同类相食了。
但我们还是要待在这儿。丛林飞机把我们扔到旷野上后,就立即飞走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往返了,只有等这架飞机再次出现。我们问穿过村子的土路通往哪儿,得到的回答是一直通向利奥波德维尔。我对此持怀疑态度。那条路上处处可见凌乱的硬泥辙印,看上去就像暴风雨期间冻结成块的海浪。天父说附近没多远说不定就有沼泽地,连战舰都能吞没,更别提什么车子了。我们也确实在村里看见了车子的残迹,但它们就像从墓地里挖出来的残骸——如果有人有这种消遣癖好的话。我的意思是:那车子的各部件已死,已锈烂,散落四处。不管做什么用,反正是再也不能当交通工具了。一天,我们和天父出门,他指着一只置于火堆上正煮着某家人晚饭的盖子给我们看,要给女儿们长长知识,他告诉我们那是汽车化油器的空气过滤盖,而吉普车的消声器则被六个男孩子拿去当鼓敲了。
奎卢河是这儿的通衢大道。奎卢这个词没有一个词跟它押韵。序曲差不多,但不完全押得上。奎卢。这条可疑的逃生之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它就像耳边只播放了一半的乐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