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现在就到最后的时刻了吗,拿单?”母亲问。关于塔塔·恩杜来家做客这个话题,她保持着沉默。我们无忧无虑地吃着肉,很高兴能有肉吃,但她把那些小玩意儿都扣押在她卧房里,让它们无迹可寻。我们都很想去看看、摆弄那些有趣的物品,尤其是那个粉色圣母玛利亚小像。但母亲觉得我们不该对此流露过多的兴趣。尽管福尔斯修士为酋长的性格打了包票,可母亲仍怀疑他赠的这些礼物都是别有用心。结果证明,她并没看错。然而我们花了整整一个月的礼拜天才搞清楚这一点。
“好吧,我真的没有明白。你这话说得好像她就是他需要挂在衣服上的一件配饰似的。”
内尔森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以便把炉灰从脸上抹去,同时困惑不解地琢磨着配饰和衣服的隐喻。我走进灶间拿香蕉,知道应该没什么好偷听的了。这已经是母亲和内尔森彼此理解的极限了。
“哦,内尔森。你能想象吗?”
这难得一见的日子是否对我们的邻居们也具有特殊意义呢?他们注意到了吗?我不知道。我们和基兰加同胞们的友谊也就这样了。但在我们家,那五天却过得像一个奇异而低沉的假期。因为这五天里的每一天,村里的酋长塔塔·恩杜都会来我们家。杜恩·塔塔。他派儿子们打前站,他们喊叫着,隆重地挥舞着干枯的动物肢体,以宣示他的显赫卓越。
“是的。塔塔·恩杜非常有钱。他听说了塔塔·普莱斯现在没钱买食物。他能看出你的孩子都很瘦,还在生病。但他知道塔塔·普莱斯是不会向刚果人寻求帮助的。所以,他可以和他进行一笔男人之间的交易。他可以帮助你们家,付给塔塔·普莱斯一些象牙、五六头山羊,也许还有一点现钞,把姆乌拉从你们家带走。塔塔·恩杜是个好酋长,玛玛·普莱斯。”
每次,他都会带来一份礼物:首日,是鲜嫩的羚羊肉,裹在血淋淋的布料里。(一见到那血肉,我们全都饿得晕倒了!)第二日,一只整洁的圆球状篮子,严丝合缝地盖着盖子,篮子里盛满了曼格万西豆。第三日,一只活蹦乱跳的松鸡,爪子被绑了起来。第四日,一张柔软的黑褐色大食蚁兽皮。最后一天,粉色小象牙雕出的孕妇像。天父瞅着那个粉色小女人,得到启发,和塔塔·恩杜就错误偶像这件事聊了起来。但直到第五日——以及其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天父对受到酋长的重新关注都感到很开心。牧师大人像只小公鸡似的在房子里乱转,他真是这样。“我们基督教的慈善事业给了我们七倍的回报。”他乱算一气,快活地拍打着穿卡其布裤的大腿,宣称道,“太棒了!奥利安娜,我不是告诉过你,恩杜到最后时刻还是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吗?”
“是的。”
“一个老婆。”母亲重复着,在灶间里紧盯着内尔森,和我那次见她盯着眼镜蛇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在想她会不会抓起一根木棍,猛揍内尔森的后脑勺,就像她打蛇那样。
内尔森蹲在脚后跟上,眼睛在覆着炉灰的睫毛之下打量着母亲的脸,殷切地一闪一闪。
“他要蕾切尔!”
去赶集去赶集去买一头大肥猪!猪肥买!去赶集去赶集!但不论你朝哪儿看,现在都没有猪。勤劳如狗,也不会费工夫给炉子添柴烧火。山羊和绵羊,一个没有。破晓之后半个小时,秃鹫从村里人用来挂告示牌的光秃秃的树枝上升腾而起,扑棱着翅膀发出犹如拍打老式丝缎黑裙时的声响。肉市在旱季关门歇业。没雨,还是没雨。食草动物已根本无草可杀了。
八月下旬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个特殊的基兰加周。除去礼拜天,那一周起始和结束的那天都是赶集日,这使得礼拜天就像两头的括号。顺便说一下,这个特别的组合方式有七分之一的机会现身。每年平均出现七次,彼此相隔的时间只比挪亚在那艘所谓的方舟上待的时间稍长那么一点。
“但,内尔森,他已经有六个或者七个老婆了呀!天哪!”
“他想买白蚁,玛玛·普莱斯。而你会得到那么多山羊,而且再也不用负责养活她了。”
“塔塔·恩杜,”母亲拐弯抹角地说,“我们最小的孩子发烧得很厉害。你德高望重,我希望你来这儿可别染上这种可怕的传染病。”这是她寻求帮助的最最直接的话了。
此后,塔塔·恩杜的攻势消停了几天。在这期间,我们去了教堂,吞食每周一片的抗疟疾药片,从越来越少的鸡群里又宰杀了一只母鸡,还偷偷地轮流溜进父母的卧室仔细看那只刻着女性生殖器的小雕像。后来,过了两个礼拜天,他又过来了。这次,他的礼物更具私人意味:一块染得很漂亮的缠腰布,一只木雕手镯,还有一小罐好闻的蜡状物——它的用途,我们不想去费神猜测或去问塔塔·恩杜了。母亲双手接过礼物,一如此地的风俗,再一言不发地将它们放置一边。
八月根本没给我们带来可人的清梦。露丝·梅的状况急转直下,与她早先的好转一样叵测。事与愿违,福尔斯太太的抗生素一直在按时服用,但热度仍不停蹿升。露丝·梅躺在床上,头发被黑黢黢的汗珠粘在脑袋上。母亲向内装粉色胶囊的小玻璃瓶之神祈祷着。
“什么?”
“她的肤色。”他擦了擦黝黑的前臂,又举起两根灰蒙蒙的手指,像是在解释蕾切尔如何就长成了这副德行,因为墨汁都从里面跑光了。“她的皮肤一点儿也不正常,你知道的。”内尔森说道,好像谁都可以这样说别人的女儿,而且绝无冒犯之意。然后,他就倾身向前,脑袋和肩膀都钻进炉子里,将剩下的炉灰全部清了出去。他没有再说话,直到从炉膛深处冒出来。
七月为我们展示了福尔斯一家的奇异幻影。在那之后,我们各自都认为他们的来访只能是一场梦。我们都作如是想,除了父亲。他时常徒劳地拿福尔斯修士说事儿,如今他确信自己这一路上的所有绊脚石都是这个专司玩忽职守的骗子基督徒铺上的。
母亲抹了一下眼睛。“你怎么就认为他要蕾切尔呢?”从她的嗓音里可以听出她这会儿没在微笑,尽管刚刚大笑了那么长时间。
天父如今很把在家招待塔塔·恩杜当回事儿。他拉过另一把椅子,倒坐上去,胳膊枕在椅背上,大谈经文。塔塔·恩杜则努力把话题切换至这座村子,或聊聊我们都风闻的马塔迪和斯坦利维尔发生的暴乱这些道听途说的传言上。不过他主要还是一个劲儿地对天父说着好听的话,他会说:“塔塔·普莱斯,你有漂亮的女儿——太多漂亮的女儿。”或听上去不太舒服却实在得多的话:“你们很需要食物,对不对?”不知他想逗什么乐,反正他要求漂亮女儿们(我们也听之任之)按照身高在他面前排成一排。最高的是蕾切尔,五英尺六英寸,以及完全达到标准的美国小姐仪态;最矮的是我,我由于腿瘸,所以比孪生的利娅矮了两英寸。(露丝·梅在说胡话,正卧病于床,所以免于列队。)塔塔·恩杜轻轻弹着舌头,说我们都非常瘦。这让蕾切尔骄傲地发起抖来,在家里顶着骨盆晃悠来晃悠去,摆出一副时尚模特儿的派头。她很想在客人面前大肆显摆一番,还跑去帮母亲做事。如果没观众,她连做梦都不会这样。
“这儿的人都说她也许是出生得太快了,没烘好就出来了。是这样吗?”他探寻地看着母亲的肚子。
她只是凝视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肤色可以逗他其他几个老婆开心?”
基兰加,1960年9月
让人吃惊的是,她竟然哈哈笑了起来。然后,更让人吃惊的是,内尔森也哈哈笑了起来。他猛地张开几近无牙的嘴巴,跟着母亲一起狂笑着。他们同时用手拍着大腿。我猜想他们是在想象蕾切尔裹着缠腰布捣木薯的画面。
一如往常,终于可怜我们太过愚昧的是内尔森,他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库克维拉。塔塔·恩杜想要一个老婆。
他极有耐心地带着询问的神情看向母亲,等她再提几个问题。
“他说姆乌拉奇怪的肤色会逗他其他几个老婆开心。”
“是的,玛玛·普莱斯。”他疲惫地说道,不带一丝一毫的歉意。我们对他觉得正常的事情总是会大惊小怪,所以内尔森已经习惯了我们的反应过度,就像灶间里出现眼镜蛇那回。但他此刻的嗓音有种特别权威的感觉,因为他正将脑袋伸进炉子里干活。母亲跪在他身边,帮着把很重的炉膛扶稳,好让内尔森把炉灰清出去。他们俩都背对着灶间的门,并不知道我在场。
起先,我们都觉得受宠若惊:杜恩·塔塔会从前门径直步入我们家,在挂于墙上的蕾切尔的手镜神龛前站一会儿,然后落座于我们唯一一把尚好的扶手椅。他戴着帽子在此登基,从那副没有镜片的眼镜后面观察着我们一家,挥动着兽尾苍蝇拍,表明他的尘世身份。无论何时他脱下那顶奇异的尖顶帽,都会显露出他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有权有势的人物。他那黝黑的半圆形前额和严重后退的发际线更是突出了他的宽脸庞、阔胸膛、宽肩背以及壮硕无比的肌肉。他把他五彩缤纷的披肩拉至腋下,在胸前抱着胳膊,这种姿势只有对自己的体格感到骄傲的人才做得出。我们的母亲没有对此显露出赞赏。但她尽量做到礼数周全,榨出酋长爱喝的橙汁。
“你的意思是其中一个姑娘。”母亲说。她抓起内尔森T恤衫的后领,把他拉离炉子,以便面对面地说话,“你是说塔塔·恩杜想要娶我的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