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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木圣经 作者:芭芭拉·金索沃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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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失之物蕾切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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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轮到塔塔·恩杜、塔塔·库伏顿度和阿纳托尔讲话。塔塔·恩杜胸前裹着橘黄色与白色相间的条纹花布。他的气场就是大,“我是酋长,别忘记这一点。”当然,塔塔·库伏顿度是个伏都巫医,你也不会忘记这一点。毕竟他有六个脚趾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还会变成斗鸡眼,以期达成恐怖效果。而阿纳托尔则是老师,许多如今已到十九岁这般成熟年龄、已经娶妻生子的男孩子,以前可都是最先从他那儿学习二加二等于四的。他们仍旧称他阿纳托尔先生,而不是传统的“塔塔”,因为他当过他们的老师。每当年轻人和老年人各持己见、分歧变大时,阿纳托尔就会去做许多年轻男人的思想工作。在我们村,信不信由你,反正稍有挑衅就能导致有人死掉,所以其实也没有太多的老人到处晃来晃去。

“没有人会睡得着觉!”塔塔·库伏顿度突然尖叫起来,一跃而起,在空中挥舞着手臂。

利娅把弓甩到肩上。“我还是会和男人们出去打猎,这事已经定了。”她离开了门廊,径直步入了死寂的夜色之中。据说这里的动物一到晚上都清醒得很,会像人一样到处走。我和母亲、艾达站在那儿,只觉得到处都是张开的陷阱,只需一根羽毛就能把我们打倒。

“你是!”她冲着他尖叫起来。

我们所失之物
蕾切尔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这是大实话:利娅是我们所有问题的根源。事情要从她和父亲在我们家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讲起。场面完全失了控。利娅暴跳起来顶嘴,那可是和父亲正面冲突啊,然后呢,哦,天哪天。那会儿我们其他人都各自窝着不出来。就好比有人在扔原子弹,你也会这么窝着。利娅总是对父亲尊敬有加,但自从发生教堂纷争,村民通过投票让父亲下台以来,她也就不再讲礼貌了。

塔塔·恩杜和老人们在会上齐声反对。塔塔·库伏顿度反对得尤其厉害。他坐在那儿,噘着嘴唇,只有轮到他讲话的时候才会换掉这副表情。然后,他会站起来,裹在他长长的白袍里,讲述起古老年代发生的可怕故事:地下冒出了毒水,大象变得躁动狂暴,诸如此类。而这都是因为有人不听他的话,坚持不走寻常路。然后,他们都会说:“哦,是啊,我记得。”老人们一个劲儿地点头,挺直地坐在那儿,胳膊肘贴着身体两侧,手放在大腿上,脚平放于地,都有点内八字。年轻人则随意地坐在凳子上,往后靠着,膝盖分得很开,屋子里见有空儿就坐,他们脑袋里想到什么,就会直接喊出来。大多数人都说法语之类的语言,但艾达会用英语记在笔记本上,并时不时举起来让我能够读到。所以,虽然她就像个榆木疙瘩,但总算还有一次能派上用场。

利娅至少还知道要尽量少露面。她要么待在阿纳托尔的学校里;要么外出到树林里,和内尔森比试射箭,看谁能射中树枝上的虫子。她通常也就干这些事。但我们家还是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感,真的。露丝·梅尿在了裤子里,就因为父亲在门廊上咳嗽了一声。猜猜看是谁把她弄干净的——我。我可是真心不喜欢现在这种磨难,都是因为利娅。

半个村子都和我们站在了一起,但我猜其中的理由必定千差万别。塔塔·库伏顿度在会上的那般态度,加之放出了恶眼之后,没人能睡得着。照内尔森的说法,那件事成了会后唯一的话题。他们说自己的动物都在瞅着他们。村民们把家里仅剩的家禽牲口——山羊、鸡或狗都宰了。到处弥漫着血腥味,你都能闻得到。他们把动物脑袋盛于葫芦碗中,放在自家门前,以抵御基巴阿祖的靠近。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其他人也全都作跳起状,只有利娅纹丝不动。就像我说的,她就是在显摆。她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后来,我们全都起身离开,她也跟着我们出去了。回家路上,我们家没人说话。到了门口时,父亲停下来,堵住了去路。哦,天哪。我们就只能站在门廊上,听取他的道德训诫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家平静得出奇。父亲的举动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由于他昨晚一直在抽打灌木丛,所以胳膊上留下了道道伤痕和被毒木灼伤的创口。但在吃早饭的时候,他也只是喝着茶,没说一句话。之后他往胳膊上涂了点药膏,就跑到外面的门廊上读圣经去了。我们心里直犯嘀咕:他是不是在找世界上最长的经文,好让利娅知道什么叫作鲁莽放肆?又或者他是不是在找,对谋杀亲生女儿的传教者,耶稣会说些什么?也许他自知打不赢这场战争,就索性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却又对利娅时刻留意着。和父亲待在一起,生活就是一连串的出其不意。

好吧,那我将不得不穿过烧焦的田野,从头到脚被裹上一层烟灰。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想要通过白手套测试的幻想了。但利娅却另有一番小心思,她想要和男人们一起上阵,用自己的弓箭射杀猎物。她新交的好朋友阿纳托尔似乎还很鼓励这个想法。他们开碰头会的时候,他一个劲儿地向其他人保证她是个好射手,而且如果我们都快饿死了,干吗还要去管羚羊是谁射的,只要它死了不就得了?内尔森忙不迭地赞同阿纳托尔的意见,说大家应该为稳稳射出去的每根箭感到高兴,即便射箭的是个女孩子。说真的,因为内尔森就是那个教她射箭的人,所以他自豪着呢。而利娅纯粹是想显摆。

“利娅,”他说,“谁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可并不是,先生。次日清晨一大早,天刚大亮,阿纳托尔又发现一条绿曼巴蛇蜷在他的小屋里。全凭上帝的仁慈,他的腿没被咬到,否则当场就会死于非命。要么是运气好,要么是奇迹,两者必居其一。他们说他通常总是天亮之前就起床,外出锻炼锻炼身子,原本是会踩到蛇的。可那天清晨,不知何故,他醒得很早,决定点上灯,在床上读会儿书再起床。他就是在那时发现绿曼巴蛇的。他还以为是有人把一条绳子扔进了他房里,作为又一个恶兆。没承想那绳子竟然动了起来!用不着其他的征兆了,这就是真正的恶兆!这故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比我们打电话互相周知还要快。村民们四处走动,因为那天是个大日子,他们都得准备停当。但这件事让他们又犯起了嘀咕。天哪天,他们总是爱犯嘀咕。我才不在乎他们是全能上帝的追随者,还是敬畏那些会在夜里撞上你的什么东西的人,反正他们此刻都开始向之祈祷了,真的。他们对自己的幸运星千恩万谢,庆幸这事发生在了阿纳托尔的身上,而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他没有返回,他那样子像是决定要出去走走,用皮带抽树。天哪,他还真这么做了。我们听他抽了一个小时。我们朝窗外望去,看见他用皮带猛抽一下,就把一整根甘蔗抽断了。我们害怕起来,他回来后,到底会干什么,谁也说不准。家里的门都没上锁,但母亲来到了我们的房间,和我们待在一起。她帮我们把床推到门边,把门堵住。我们早早地上了床,将金属锅盖和刀子之类的东西都从灶间里拿出来放在手边防身,因为我们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在古时候,这些东西都可以当武器用。露丝·梅把铝锅套在脑袋上,再拿两本漫画书塞进了牛仔裤的屁股位置,以防挨抽。母亲睡在利娅的床上。只能说是静静地躺在那儿,因为没人睡得着哪怕一小会儿。利娅天亮时从窗子爬了进来,悄悄对母亲耳语了一番,但我认为她肯定也没睡。

母亲和我都吓了一跳,但父亲仍以平常口吻回应道:“今晚发生的事可能会对村子产生一些影响,但对你毫无影响。上帝命令你要尊敬乃父,要听从他在家中所设的规训。”

她垂手站着,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总算开了口:“你是。”声音像蚂蚁叫。

父亲猛吸了一口气。“是他们同意我。你想和男人们一起去打猎,简直是瞎胡闹。你只是在惹麻烦,我禁止你这么做。”

“今天晚上,动物都在听我们说话!”塔塔·库伏顿度喊道,接着便闭上眼睛哼唱了起来。然后,他又停了下来。房间里一片静谧,他缓缓地环顾四周。“豹子会像人那样在小径上直立行走。蛇会从地下出来,寻找我们的房子,而不是住到自己的窝里。布维?都是因为你们。你们认为老方法不好。不要去怨怪动物,那都是因为你们的决定。你们想要改变一切,现在,库雷卡?你们还能睡得着觉吗?”

事情的源起,是她宣称要带着她的小弓箭去打猎。我妹妹,这位总是唱着“主是我的牧羊人”的小姐,如今自以为是侠盗罗宾汉。让我惊讶的是,她怎么没想过要在我脑袋上摆个苹果射下来,如果我们真有苹果的话。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哪怕一粒吃食。蚂蚁已经把人储藏起来的食物全都吃完了,而由于干旱,那点食物本来也不够。每天早晨,天空都会上演一出黑云压城的戏码,闷湿上一个小时,可接着,阳光就会肆无忌惮地砸下来,把所有东西都晒干。赶集日的场面,就像扔过原子弹后,你从防辐射的避难所里出来时见到的情景:根本没人,只有几个老头摆着汽车零件、刀子和锅子,指望着或许能换点食物。真是太走运了!我们只能靠福尔斯修士从船上拿给我们的那点吃食聊以度日。还能外加几个鸡蛋,因为谢天谢地,蚂蚁把我们家的母鸡啃干净后,玛玛·姆万扎给了我们两只下蛋的母鸡。那天夜里她把鸡放出来,所以它们都扑棱着跑到树顶上,躲过了必死的命运。我还以为阿克塞尔罗特也能给我们弄点吃的来,如果他有心的话。但到现在好几个月了,他都没有露过面,因为他正在执行机密任务。这处境真的能够把你逼疯。他说他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香烟和好时巧克力,我敢肯定到时我会很兴奋。可是,天哪天。此时此刻,能给我一片老土的沃登牌面包就谢天谢地了。

塔塔·恩杜早已经受够了。他走向前,把两只投票用的大陶碗砰地放到了利娅面前。他这么做的时候,让人们有点想发疯。你可以看出他们都赞同阿纳托尔,认为还要再谈谈。但,不行,时间到了。至于利娅,她看上去就像只小鸡,随时准备着被扔进炖锅里。但我应不应该为她感到悲伤呢?这都是她自找的!她就是想吸引别人的注意。有几个男人似乎仍然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好笑,就我看,他们也许觉得她会把箭射进自己的脚吧。但等到大家走上去投票之后,五十一颗石子都跑进了边上放着利娅的弓箭的那只碗里,四十五颗石子放进了边上放着锅子的碗里。

父亲抓狂了。我们总是在想,要是我们完全不服从他,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现在,我们都等着看好戏。他急忙跟了上去,腾腾腾地踏着尘土,粗粗的皮带早已从裤子上抽了出来。但等他走到院子边缘时,她已经不见了。她消失在高茎草丛中,径直往丛林走去。显然,他根本就找不着她。利娅会像猩猩一样爬树,没人能追得上她。

那是狩猎前一天的晚上,利娅仍旧和我们保持距离,但她的哥们儿阿纳托尔却在他住的窝棚门口发现了恶兆。内尔森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母亲派他去学校,带几个白煮蛋给利娅当晚饭。他跑回来告诉我们,阿纳托尔的那副神情就像见到了幽灵。内尔森没说恶兆是指什么,只说那是施加于阿纳托尔的可怕毒咒的基巴阿祖征兆。我们多少都觉得那是他胡乱捏造的。内尔森就喜欢大惊小怪。

没人说话,他们看上去都很害怕。塔塔·恩杜坐着,脑袋后仰,眼睛眯成一条缝,注视着这一切。

最后到了又一个摊牌时刻:我们是要整晚谈论这个话题,还是要来一场投票?阿纳托尔非常反对投票。他说这件事需要讨论,要经过适当同意才行。因为即便基兰加将一个白人家庭撵出了村子,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个白人。如果你不去学习如何分辨好老鼠和坏老鼠,那你卧榻之侧很快就会两者皆有。而且,他说,当你发现自己的女儿或妻子私下里也想射箭的时候,最好别吃惊。好吧,所有人听了这句话都哈哈大笑,但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笑。他是在说我们是老鼠吗?

基兰加,1961年1月17日

利娅不得不整晚坐在房间的前排,一言不发。她一直看着阿纳托尔,但过了一会儿,你就实在分不清他是不是站在她这一边了。他不再提她射箭射得有多好,而是转到了应该为了鼠皮去杀老鼠,还是因为老鼠是老鼠就得去杀这样的话题上。天知道是什么意思。塔塔·恩杜说老鼠之所以成为老鼠,就是因为鼠皮。后来,他们都大喊大叫着说起了外国人、军队接管、某人被扔进监狱这样的话题。照我看,这些话题至少比老鼠要好一点。

我的天哪,塔塔·库伏顿度气疯了。他站起来,吼叫道我们这是在颠倒自然之道,我们都会后悔的。他这么说的时候,刻意紧盯着阿纳托尔。但他似乎也对塔塔·恩杜发起投票的行为感到愤怒,因为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塔塔·恩杜没说太多,但他眉头紧锁,大秃脑门皱得像个被捶扁的面团。他将肌肉发达的手臂抱在胸前,虽然已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了,但他看上去仍能将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打得屁滚尿流。

利娅甚至连动都没动,她仍低着头,眼睛却死死地瞅着他。“所以,”她平静地说,“你同意塔塔·恩杜和那个巫医的看法。”

“我很遗憾,我没听到。”

好吧,他们这么胆小怕事,为什么还要投利娅一票呢?这正是我问内尔森的问题。如果他们知道这么做会让塔塔·库伏顿度如此大动肝火,干吗还要这么做?内尔森说有些人投利娅票,是因为和塔塔·恩杜不和;有些人则是和父亲不和。最后每个人都得到了非自己所愿的结果,而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利娅想怎么干,其实根本就没人在乎。内尔森就是这么说的。哦,好吧,我告诉他。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民主。

接下来我们得知,塔塔·恩杜宣布全村都要去打猎,那样可以救我们的命。所有人都要去!没法置身事外。正如内尔森解释的,计划是先将村后的大山围起来生一圈火。那座山上大部分都是枯萎的高茎草,不是丛林,火很快就能烧起来。女人则需挥舞棕榈叶,将火朝着中间扇,直到里面所有的困兽焦虑不堪,从火堆里跳出来。这时,等在外面的男人就可以射击了。儿童和老人的差事很不错,只需在后面走来走去,把所有已烧焦的上帝的生灵捡起来。内尔森说村里人人都会去,非如此不可。

自然,父亲为这次碰头会准备了他自己的附录。当他抓到他那一次发言机会的时候,他试图将整个打猎事件变成一场改良过的祷告会,只在最后再射杀动物。这话根本就没人听,因为大家都对女孩子想和男人一起打猎这件事更感到兴奋。我敢肯定父亲恨透了自己的女儿,因为她抢走了风头。父亲没有儿子,真是幸运。要不然,儿子们肯定早就逼着他要他尊重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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