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晶莹的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睛,她自己也没料到。莱诺拉太太感到更为诧异的是,杰玛脸上的表情没有忧伤,更多的倒是高兴。
“什么事?”
“她为什么把这事告诉您?”听见了她的声音。萨宁依然只看得见杰玛的脖子。她的胸部比先前起伏得更快了。
现在,他能够看见她俊秀清晰的侧面,他觉得,他从未见过这样俊秀的面庞,从未体验过此刻这种感情。他的心在燃烧。
“就是说……您指的是……克吕伯尔先生?”
“您……关于……您未来生活安排的打算。”
萨宁不由放慢了脚步走到杰玛跟前,不知……不知……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话,只是问道,她干吗拣樱桃?
“我的?”萨宁沉默了一会儿。他感到一团东西涌到了喉头,堵得喘不过气来。“我也认为。”他用劲地开口说。
“这一点我不会忘记。”她一字一板地重复说,又凝神看了看他,便转过了脸去。
“她告诉我,您……您突然决定改变……自己原先的打算。”
说完这几句话,杰玛头垂得更低了,她右手的手指捏着两个樱桃举在半空,在篮子和盘子中间停住了。
“请您相信,杰玛小姐……”
萨宁到花园里去了。
“这全都是妈妈的看法,”杰玛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她的话。这我知道,但您的意见是什么?”
“您到花园里去吧,她在那儿。要当心,我全指望您了!”
“什么打算?”
“是的……也就是说……”萨宁再说不出,绝对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是的。”
“可我的许诺呢!”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只是因为这个?”杰玛说,一边弯身捡起篮子,放在长凳上自己身旁。
她走到了女儿跟前。
杰玛头上依然戴着去索登时戴的那顶草帽。她从翘起的帽檐底下看了萨宁一眼,又朝篮子低下头去。
“关于找我的事?”
杰玛的头又低下了。她整个脑袋都躲到草帽底下去了;只露出柔软、娇嫩得像一朵大花茎的脖子。
“你怎么啦?”她问,“你从来不哭,怎么突然……”
“她到底对您说了些什么?”
“得了吧!我并没遭到任何危险。一切都非常顺利地结束了,没有一点伤害。”
杰玛在长凳上挪动了一下身子。篮子倾斜了,掉到了地上……几颗樱桃朝小径滚去。过了一分钟……两分钟……
“为什么?您母亲认为,我和您在短短的时间里可以说成了朋友,您对我产生了一定的信任,所以我能够提出有益的劝告,您会听我的话。”
“什么劝告?”萨宁重复道。“您要知道,您母亲认为,您拒绝克吕伯尔先生,只是因为他前天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勇敢……”
杰玛举起一个手指在眼前左右摆动着……又是意大利式的手势!
杰玛突然站起来,抱住了她。
“也?您——也?”
“可以坐到您旁边吗?”萨宁问。
“没有什么,妈妈,没有什么!只是请您等一等;我们俩都要等一等。明天之前什么也别问,趁太阳还没落山,我们来拣樱桃吧。”
真的,莱诺拉太太在通往花园的门口出现了。她已经急不可耐,已经坐不住了。根据她的计算,萨宁和杰玛的谈话早就该完了,虽然他们的谈话持续了还不到一刻钟。
他紧紧地握了握杰玛的手,从长凳上跳起来,使莱诺拉太太诧异的是,他从她身旁一溜溜了过去,稍微抬了抬礼帽,嘟哝了句含糊不清的话,便不见了。
她没有朝他转过脸来,继续在拣樱桃,用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樱桃细细的把,用心地微微掀起叶子……但“什么事”几个字里流露出了多么信任亲切的感情!
“您将向我提出什么劝告呢,monsieur Dimitri?”她等了一会儿,问道。
杰玛挺直了身子。
“请你告诉我,杰玛……”
“我听您的话,monsieur Dimitri,”她微微笑着,微微扬起眉毛,开口说,“可您要向我提出什么劝告呢?”
“噢,我非常通情达理!”杰玛含意深长地点了点头。她开始把樱桃绑成一小把一小把的,高高举在自己绯红的脸庞前面。她没有擦拭眼泪,它们自己干了。
“我会听您的话。”杰玛又说了一遍,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双颊变得苍白;她不停地咬着下唇。“您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所以我也应该做您要我做的事,实现您的意愿。我会告诉妈妈……我要考虑考虑。瞧,她正巧朝这边来了。”
“您今天进行决斗了。”杰玛兴奋地开口说,把自己羞得绯红的美丽的脸完全朝他转了过来,而她那双眼睛流露出那么深切的感激之情!“您就那么镇定?这么说来,对您不存在危险?”
“不,不,别这么说!您骗不了我!潘塔莱奥内什么都对我说了!”
杰玛不慌不忙地回答他说:
“是的。”
“那你会通情达理吗?”
“他的用语也许是可笑的,但是,不论他的感情,还是您今天所做的事情都不可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都是为了我……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
“妈妈对您说了,我不愿意做克吕伯尔先生的妻子?”
“但对不起,杰玛小姐,我首先想了解,是什么原因促使您……”
“杰玛小姐……”经过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他开口说。
“不,不,不,看在上帝分上,暂且什么也别对她说,”萨宁匆忙地、几乎是惊恐地说,“请您等一等……我会告诉您,我会给您写信……在这之前什么决定也别做……请等一等!”
“这些更熟一些,”她终于小声说,“用来熬果酱,那些做烤饼的馅。您知道,我们卖这种包糖的圆馅饼。”
萨宁看见杰玛的手在膝头颤抖……她抚弄衣服的褶子也只是为了掩饰这战栗。他悄悄地把自己一只手放在这些苍白、颤抖的手指上。她转眼间把自己的草帽甩到背后,用依然信任和感激的目光盯着他。她等待他开口说话……夕阳余晖照在她的年轻的头上,她的头的姿态比这夕照更光辉灿烂。
杰玛的两手慢慢地滑到了膝头……她开始抚弄自己衣服的褶子。
“我一直在等您。”她小声说,两手倒换着用力握他的手。
“亲爱的妈妈,您能稍微等一等,等一小会儿……等到明天吗?您能吗?一句话也别问等到明天,行吗?……唉!……”
“您母亲一点也没告诉您……关于……”
萨宁脚步迟疑地走到罗泽利太太家门前。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他清楚地感觉到,甚至听见心脏在撞击肋骨。他对杰玛说什么呢,怎样向她开口呢?他没经过店铺,而是从后门走了进去。在不大的前厅里,他遇见了莱诺拉太太。对他的到来,她感到又高兴,又害怕。
“关于什么?”
“好吧,”杰玛说,“要是您以朋友的身份劝我改变自己的决定……即不改变我先前的决定,我要考虑考虑。”她没注意自己在做什么,开始把盘子里的樱桃放回篮子里……“妈妈希望我听您的话……那又怎样呢?也许我真的会听您的话……”
“她和您谈过了?”她也问道。
“可真找了个值得信赖的人!他把我比作骑士雕像了吗?”
杰玛坐在小径旁的一条长凳上,正在从一个装满樱桃的大篮子里往盘子里拣熟透了的樱桃。太阳低低地挂在天边——已经是傍晚六点多钟了——宽阔的夕阳斜照洒满了罗泽利太太的整个小花园,殷红的霞光胜过金光。有时,树叶似乎在从容地悄悄絮语,迟归的蜜蜂从一朵花飞到邻近的另一朵花上,时断时续地嗡嗡叫着,什么地方有一只斑鸠单调地、不知疲倦地发出咕咕的叫声。
“因为……总的说来……您拒绝他是不明智的;因为,走这一步,需要慎重考虑一切后果;最后,你们生意的情况也要求你们家的每一个成员担负一定的责任……”
“是的。”
杰玛突然把拿起的樱桃扔回篮子里。
“可以。”杰玛稍微在长凳上挪动了一下。萨宁在她身旁坐下来。“怎么开头呢?”他心里想。但杰玛使她摆脱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