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是雷声?”
“使人产生爱情的法术……魔法……”萨宁重复道,“世界上什么都是可能的。从前我不相信,现在我相信。我认不得自己了。”
“啊!您说的是这个……”萨宁曼声说。
“手上会有一股皮子味,”她说,“不过,这对您无所谓吧?啊?……”
一阵低沉的震荡声从树木的梢头,从树林的空气中滚过。
“我有生以来从未对任何人进行过任何指责。您相信使人产生爱情的法术吗?”
他们出发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一只手猛地把头发甩到了后面,然后瞧瞧自己的手套,把它们摘了下来。
“我一定要去法兰克福。”
“什么?”
她走到路上,绕过红色十字架,下到一个谷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向右拐弯,又向山里走去……她显然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这条路越来越通往树林深处。她一句话不说,头也不回,一个劲往前走,萨宁俯首帖耳地跟在后面,他那瑟缩的心里没有燃起一丝意志的火花。下起了稀疏的雨点。她策马加快了步伐,他也没有落在她的后面。最后,透过苍翠的云杉灌木丛,在一个灰色的悬崖底下露出了一间简陋的护林小屋,树枝编的墙上有一个低矮的门。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逼着马穿过树丛,跳下了马,突然出现在小屋门口,朝萨宁回过头来,小声说:“埃涅阿斯!”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得意地微微一笑。
“啊,真叫人高兴!简直太叫人高兴了!就差这个了!”沉闷的雷声又响了起来,高上去,又隆隆地跌了下来。“好!Bis!昨天我对您谈起《埃涅阿斯纪》,您记得吗?要知道,他们也是在树林里遇上了雷雨。但是得离开这里。”她很快站起身来,“给我把马牵过来……把手伸给我。要这样。我并不重。”
萨宁跳下马,跑到她跟前。她撑着他两个肩膀,眨眼间跳到地上,在一个长满青苔的丘岗上坐了下来。他手里牵着两匹马的缰绳,站在她面前。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想了想,环顾了一下四周。
“站住!”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喊道,“我想在这天鹅绒一般的青苔上坐下歇一会儿。请帮我下来。”
“难道我打赌真的输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手帕擦了擦脸。
“喜欢!”萨宁兴高采烈地回答。他全身的血液沸腾了。
“是的……难道真的?”萨宁接过来说。
“好像真的是雷声。”萨宁回答说。
“回家!”她慢条斯理地回答,一边拉紧了缰绳,“跟着我走。”她几乎是粗暴地命令说。
“您多大了?”她突然问。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在你没赶走我之前,我将和你在一起。”他绝望地回答,然后便扑上去吻自己主宰者的手。她把手抽出来,放在他头上,用十个指头抓住他的头发。她慢慢地摆弄着、搓捻着这些驯顺的头发,挺直了整个身子,嘴边浮现出得意扬扬的神情,两只大大的明亮得发白的眼睛表现出的只是冷酷无情的麻木不仁和胜利的满足。只有正在撕裂被捕获的鸟儿的鹞鹰才有这样的眼神。
“我叔叔是个养狗的猎人,”她继续说,“春天,我常跟着他去打猎。真太奇妙了!现在我和您也在泥水中。只是我看见,您虽是俄罗斯人,却想跟一个意大利女子结婚。是的,这是您的悲哀。这是什么?又是一条沟?跳!”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微笑,萨宁也在微笑。这疯狂的奔驰似乎最终使他们亲近和交好了。
“有……只是不多。可真正的朋友没有。”
萨宁朝密林里望了望。
“这是什么意思,是问题……还是指责?”
这条小路很快就变成了羊肠小道,最后被一条沟截断,完全消失了。萨宁提议回去,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不!我要到山里去!我们照直走,就像鸟儿飞翔一样。”她赶着自己的马跳过沟去。萨宁也跳了过去。沟那边是一片草场,起初是干的,随后是潮湿的,接下去已经是沼泽了:到处渗出水来,形成一片片水洼。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故意驱马从这些水洼里走,哈哈大笑,并不停地说:“让我们像小学生一样玩闹吧!”
“是的,是说这个。我相信……您也会相信的。”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终于勒住了她那满身大汗、溅满泥水的马,那匹马在她胯下摇摇晃晃,萨宁那匹强壮而笨重的公马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样?喜欢吗?”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一种魅人的耳语问道。
“二十二岁。”
“您知道吗,”她问萨宁,“在泥水里打猎是什么滋味吗?”
“不可能吧?我也二十二岁。正当年华。把两个人的年龄加在一起,离老年也还远呢。真热呀。怎么,我脸红了吗?”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只是耸了耸肩膀。
四个小时以后,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和萨宁,由坐在马上打瞌睡的跟班护送着回到了威斯巴登的旅馆里。波洛佐夫先生手里拿着给管家的信,迎接自己的妻子。但是,他仔细观察了妻子之后,脸上露出了一种不满的神情,甚至嘟哝说:
“可我有,有真正的朋友,但不是老朋友。这马也是朋友。它是多么小心地驮着你!啊,这里真好呀!难道后天我真的要去巴黎?”
“萨宁,您善于忘记吗?”
马跳过去了,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头上帽子掉了,她的卷发披散在肩头。萨宁想要下马捡帽子,但她朝他喊道:“别动,我自己捡!”一边从马鞍上低低弯下身子,用马鞭的把钩住面纱,真的把帽子够了起来,戴到头上,但没撩起头发,便又纵马疾驰,甚至尖叫了一声。萨宁和她并肩奔驰,和她并肩跳越沟壕、栅栏、小溪,一会儿往下钻,一会儿往上爬,一会儿疾驰下山,一会儿飞奔上山,但他一直看着她的脸。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呀!整张脸似乎都敞开着:眼睛张开着,贪婪、晶莹、疯狂;嘴唇、鼻孔也张开着,贪婪地在呼吸;她两眼直盯着前面,她似乎想占有所看见的一切:大地、天空、太阳和空气本身。她只有一点感到惋惜:危险太少——她会把它们都克服的!“萨宁,”她喊道,“要知道,这真像在毕尔格的《莱诺勒》里!只是您没有死,啊?没有死?……我活着!”她的蛮劲发作了。这已经不是身穿长骑马服的女人在纵马飞驰,这是年轻的女肯陶洛斯——半兽半神——在奔驰,连被她狂暴践踏的这个庄重文雅的地方也惊讶不已!
“我好像觉得,这个地方我仿佛熟悉。您看看,萨宁,那棵枝繁叶茂的柞树后面是不是有一个红色木十字架?有没有?”
当天,两个小时以后,萨宁在自己房间里站在她面前,像个不可救药的人,像个沉沦堕落的人……
“而您要去法兰克福?”
她朝他抬起了眼睛……
“好吧,愿上帝保佑您!可今天是我们的……是我们的……是我们的!”
萨宁朝旁边走了几步。
“要把头发理一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不然,他看见会指责的。”她摘下帽子,开始把自己的长长的头发编成辫子——一声不响,态度庄重。萨宁站在她面前……她匀称的肢体从暗色呢衣的皱褶底下清晰地显现出来,衣服上有的地方还黏着青苔。
萨宁想起了昨天……在马车里的事:
“您要——回家?”他用走了调的声音问。
“那好啦!我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了。暂时还没有迷路。是什么在咚咚响?是有人砍柴?”
“你到底到哪里去?”她问他,“去巴黎还是去法兰克福?”
“只要到树林里就好了,那边凉快。那样一片老树林,真像一个老朋友。您有朋友吗?”
“瞧,现在全都理好了,”她小声说,一边戴上帽子,“您不坐吗?就坐在这里吧!不,等一等……别坐下!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要带您到树林里去,到山里去……瞧,这就是山!”真的,离两位骑手刚刚奔到的地方二百步开外,高大的树木覆盖的山峦傲然耸立在面前。“您瞧,路就在这里。我们出发吧——前进。只能慢步走。得让马儿喘口气。”
“啊,这里是天堂!”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感叹地说,“继续往树荫深处走,萨宁!”
“像罂粟花一样!”
“有。”
“相信使人产生爱情的法术,您知道吧,就是我们的歌曲里唱的。是俄罗斯民间歌曲吧?”
萨宁身后的一匹马突然抖动了一下,萨宁也不由自主地从头到脚颤抖起来。他头脑里一切都乱了,神经像弦一样绷紧了。难怪他说,他认不得自己了……他真的中了魔法。他整个身心只充满着一个……一个念头,一个欲望。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向他投去一注锐利的目光。
萨宁想了片刻。
马儿慢慢地往“树荫深处”走去,轻微地摇晃着身子,不时发出嘶哑的叫声。他们走的小路突然拐向一旁,深入到一条相当狭窄的山谷里。在峡谷里,帚石南、真蕨、松脂、腐烂的去年的树叶的气味一下子浓重起来,恶浊沉闷,使人昏昏欲睡。那些巨大褐色石头的裂罅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清凉。小路两旁有一座座圆圆的长满绿色青苔的丘岗。
她鸟儿似的飞身跨上了马鞍。萨宁也上了马。
“别忙,还有更好的呢!”她伸过一只手。手上戴的手套已经撕破了。
“我知道。”萨宁回答。
“是的……那边有个人在砍干树枝。”
马儿来到林边,走进了树林。宽阔、柔和的树荫从四面把他们笼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