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您跟我一起去看戏吧?德国演员很糟糕,但您会去的……是吗?是的!您真太好了!肉球儿,您不去吗?”
“我是从意大利到这里来的,我在那里待了几个月。”
萨宁勉强笑了笑。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每一提起杰玛,他心里都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但是,他匆忙和顺从地躬了躬身……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手慢慢地、轻轻地放在他的手臂上,抚摩了一下,便像是粘在了上面。
“也爱好音乐。”
“正是得有人听从!所以我才开心,特别是和你在一起。对吧,肉球儿?瞧,咖啡送来了。”
茶房托着一个大托盘进来了,托盘上还有一张戏剧海报。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立即抓起了海报。
“您好,”她低声说,“我今天派人去请您,您已经出去了。我刚刚喝下了第二杯水,您要知道,在这里他们逼着我喝水,天知道为什么……是不是我有病了?我必须散步整整一个小时。您愿意给我做伴吗?然后,我们一起喝咖啡。”
“这太好了。你是我的聪明人。而现在,先生们,既然我们谈起了管家,我们就来谈谈我们主要的事情吧。等茶房一收拾完桌子,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您就给我们谈谈您的庄园——情况怎样,都有什么,卖什么价钱,您希望先要多少定金,总之,谈谈一切!(‘总算等到了,’萨宁心里想,‘谢天谢地!’)您已经告诉了我一些情况,我记得,您出色地描绘了自己的花园……可谈的时候,‘肉球儿’不在场……让他也听听——他也许能说点什么!想到我能够帮助您结婚,我感到很高兴,我已经向您许诺早饭后就料理您的事;我总是信守自己的诺言;对吧,伊波利特·西多雷奇?”
茶房恭顺、忧愁地低下了头。
“这人?一个法国人,这儿有很多这样的人转来转去……他也在向我献殷勤。但是,该喝咖啡了。我们回家去吧;您想必已经饿了。我的好人儿大概已经睁开眼皮了。”
“听您的吩咐。”波洛佐夫对着端到嘴边的杯子说。
“是。”波洛佐夫说。
“我从来不累。”她回答。
“那得有人听从的时候。”丈夫又喃喃地说。
“的确如此,您从不骗人。”
“从来不!我永远不会欺骗任何人。喂,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请陈述情况吧,如同我们参政院里所说的那样。”
他们偶尔遇见一些游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向她鞠躬,一些人恭恭敬敬,另一些人甚至奴颜婢膝。她远远地向其中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穿着时髦的黑发男子用最纯粹的巴黎口音喊道:“Comte,vous savez,il ne faut pas venir me voir—ni aujourd'hui,ni demain.”
“我已经喝过了,”萨宁小声说,一面站起身来,“但我很高兴和您一起散步。”
“这是什么人?”萨宁出于所有俄罗斯人“好奇”的坏习惯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按铃吧!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请坐下,喝第二次咖啡!啊,发号施令是多么开心!世界上没有比这再高兴的事!”
“今天您怎么跑个没完没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他小声说。
波洛佐夫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
“我们走吧,朝这边走。”她对他说,把撑开的伞搭在肩上,“我在这个公园里就像在家里一样:我带您逛逛一些好看的地方。您听我说(她常用这几个字):我们现在不谈这笔买卖;早饭以后我们再好好地谈;现在您应当向我谈谈您自己的情况……让我了解是在同什么人打交道。然后,要是您愿意,我也向您谈谈自己的情况。您同意吗?”
“我爱好艺术……一切美的东西我都爱好。”
“正剧!”她愤愤地说,“德国正剧。反正比德国喜剧强。叫他们给我订一个包厢——楼下的厢坐,或者,不……最好是Fremden-Loge,”她对茶房说,“听见了吧,一定要Fremden-Loge!”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一边走,一边偶尔望望萨宁。她身材很高,她的脸和萨宁的脸几乎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早已过了半夜,萨宁房间里还亮着灯。他坐在桌旁给“自己的杰玛”写信,向她讲述了一切;给她描绘了波洛佐夫夫妇,更多的是述说了自己的感情,在信的末尾约定她三天以后见面!(用了三个惊叹号)。大清早,他把这封信送到邮局,然后去库尔豪萨公园散步,那里已经在演奏音乐。人还很少;他在乐队所在的小亭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欣赏了《恶魔罗勃》的集成曲;喝过咖啡之后,他走到旁边一条僻静的林荫道上,在一条长凳上坐下,陷入了沉思。
萨宁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散步,萨宁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一次也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在公园里无尽头的林荫道上走呀,走呀,一会儿爬山,边走边欣赏风景,一会儿下到山谷,躲到透不进阳光的树荫里,而且一直手挽着手。有时萨宁甚至感到懊恼:他和杰玛,和自己的杰玛从未散步散这么久,现在这位太太占有了他——完了!
“您大概对一切意大利的东西有特殊的爱好吧?奇怪的是,您没有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对象。您爱好艺术吗?爱好绘画?还是更爱好音乐?”
波洛佐夫用手掌擦了擦脸。
一把伞柄急促地、相当用力地敲击他的一个肩膀。他精神一振……站在他面前的是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她身穿一件薄薄的灰绿色巴勒吉纱罗连衣裙,头戴一顶白色透花纱帽,手上戴着瑞典手套,面色清新红润,如同夏天的早晨,但她的动作和目光中,沉睡的安逸尚未消失。
她摘下帽子和手套,拍起了巴掌。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高兴地说,“你生气了?这对你有好处,否则你会僵化的。瞧,我把客人带来了。快按铃!我们来喝咖啡吧,喝摆在雪白桌布上盛在萨克森杯子里的咖啡——最上等的咖啡!”
“但是,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什么会使您感兴趣……”
“给市长阁下十个三马克银币,反正包厢我得要!听见了吧?”
“我都等急了!”他大声说,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我已经想不等你回来就喝咖啡了。”
“你听我说,你留下吧。你在剧院里老是睡觉,而且德语你又听不大懂。你最好做这件事吧:给管家写封回信,你记得吧,是关于我们的磨房……关于农民磨面的事。告诉他,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这就是你一晚上的事情……”
“也爱好音乐?”
“您累不累?”他不只一次地问她。
“可我完全不喜欢音乐。我只喜欢俄罗斯歌曲,而且是在乡村,在春天,边舞边唱,您知道吧……身穿大红布衣裳,头戴一串串珠翠,牧场上小草青青,有点淡淡的烟味……真太美了!可现在说的不是我。您说呀,请说吧。”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得不错,她和萨宁一起回到饭店的时候,“好人儿”或者“肉球儿”头上戴着那顶老也不换的非斯卡帽,已经坐在摆好的桌前。
“等一等,等一等。您误解了我的话。我并不想向您卖弄风情。”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耸了耸肩膀。“人家有个像古代雕像那样美的未婚妻,我会向他卖弄风情?!但您有货物,而我是个商人。所以我想知道,您有什么货物。喂,请给我看一看,货物怎么样?我不仅想要知道买的是什么,而且还想知道是在向什么人购买。这是我父亲立下的规矩。喂,开始吧……即便不从小时候谈起,那就说说,您在国外很久了吗?在这之前您到过什么地方?只是请您走得慢一点,我们没有什么地方赶着要去。”
“可要是Fremden-Loge已经被市长阁下订下了呢(seine Excellenz der Herr Stadt-Director)。”茶房大着胆子说。
他开始讲起来,起初不情愿,有点笨拙,后来便谈兴大作,甚至一发而不可收。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十分聪慧地听着;况且她本人显得那么坦诚,使得别人也不由得坦诚相见。她具有莱茨红衣主教提到的那种“与人交际”的伟大才能——le terrible don de la familiarité。萨宁谈了自己的旅行,自己在彼得堡的生活,自己的青年时代……如果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是一位风度文雅的上流社会的妇女,他是永远不会这样放纵自己的;但她本人说自己是不能容忍任何礼节的老好人;她正是这样向萨宁做自我介绍的。同时,这个“老好人”用猫儿一般轻捷的步子和他并肩走着,轻轻地倚在他身上,不时打量他的面孔;以一个年轻女性的形象和他并肩走着,身上不停地发出一种令人激动而又销魂、不动声色而又强烈的诱惑,只有斯拉夫天性的女人——而且只是一些,而且不是纯粹的而是适当混血的斯拉夫天性的女人——才能以这种诱惑使我们这种有罪的、意志软弱的男人神魂颠倒!
“好人儿!睁开眼皮了!”萨宁默默地重复道……“法语又说得那么好……真是个怪人!”
“那就请您把手给我……别担心,您的未婚妻不在这里,她看不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