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出,您很温顺!您妻子跟您一起会很轻松。这个小丑,”她一边用扇柄指着正在号叫的演员(他扮演家庭教师),一边继续说,“他使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我也曾经爱上一个教师。这是我的第一个……不对,是我的第二个恋人。第一次,我爱上了顿河修道院的一个仆役。那时候我十二岁。每逢星期天我才能看见他,他穿一件衬着法衣的天鹅绒长衫,身上洒了薰衣草香水,拿着一个长链手提香炉穿过人群,用法语对女士们说:‘对不起,请原谅。’他从不抬起眼睛,他的睫毛——有这么长!”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大拇指甲掐出自己小指头的整整一半给萨宁看。“我的教师叫monsieur Gaston!应当对您说,他是个非常有学问又非常严厉的人,是瑞士人,他的脸是那么刚毅!乌黑的络腮胡子,希腊人的面庞,两片嘴唇像铁铸的!我害怕他!我这一辈子只怕过这一个人。他是我兄弟的家庭教师,我兄弟后来死了……淹死了。一个茨冈女人给我算卦,预言我要遭到横死,但这是胡说八道。我不信这个。您能想象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手持匕首吗?!……”
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乐队演奏了《费加罗的婚姻》的序曲……幕升起了:戏开场了。
“差别很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有的人投水一点也不可怕:他会游泳;此外……至于婚姻的奇怪……既然说到这里……”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朝他转过身去。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朝这个脑袋摆了摆手帕。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她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声突然中断了——她呆着一动不动,仿佛她自己的话把她自己惊呆了,在她平时那么快活和大胆的眼睛里闪过了类似羞怯,甚至类似忧郁的神情。
有时,他根本不明白他是怎么啦,是在发怒还是高兴,是在苦闷还是开心。啊,要是杰玛看见他!
“喂,”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重又坐到沙发上,开口说,“既然您陷入了圈套,您就得陪我坐在这里,而不能享受亲近您未婚妻的欢乐……请不要转眼珠子,也不要生气,我理解您的心情,并且已经许诺放您随便去什么地方,现在请听我的自白。您想知道,我最爱什么吗?”
“这个人?威斯巴登的批评家。‘文学家’或者仆役,怎么说都行。他受雇于此地的一个包税人,因此必须颂扬一切,对一切表示赞叹,而自己有一肚子窝囊气甚至不敢发泄。我担心的是:他是个可怕的造谣生事之徒;他会立即跑出去说我在剧院里。不过,无所谓。”
萨宁把带柄眼镜递给了她,而她从他手里接过眼镜的时候,迅速而略带声响地用双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请把我的带柄眼镜给我,”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说,“我想看看:难道这个jeune première真的就那么难看?真的,这想必是政府出于道德目的而安排的,为了使青年人不要过于入迷。”
“您就不愿意知道,我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不过,我并不感到奇怪,”她重又倚在沙发靠垫上,补充说,“一个人想要结婚,而且又是出于爱情,在进行了决斗之后……他岂能去想别的事情?”
萨宁觉得,那股乌烟瘴气又开始在他头脑里慢慢升起,他摆脱不掉它——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一点也不感到无聊,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我在好奇地听您说呢。只是我……说真的……我问自己,您干吗要对我说这一些?”
“这是个什么人?”萨宁问。
“也可以不死于匕首。”萨宁说。
“我对您说这一些,”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平静的语调说,但这语调和她脸上的表情不大协调,“因为我很喜欢您;是的,您不要奇怪,我不是开玩笑;因为同您相遇之后,想到您会留下对我不好的回忆……或者甚至并非不好的,这对我都无所谓,而是不正确的回忆,我会感到不愉快的。因此,我才把您强邀到这里来,同您单独在一起,这么坦率地跟您谈话……是的,是的,坦率地。我没有撒谎,请您注意,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我知道您热恋着另一个女人,您打算和她结婚……您对我的无私总该给以公道的评价!不过,也该给您个机会谈谈了:Cela ne tire pas à conséquence!”
乐队演奏了华尔兹舞曲,幕又升起来了……舞台上又是一片装腔作势和哭诉声。
“是的,我懂。是monsieur Gaston教我的。我跟他读了《埃涅阿斯纪》。那是一部枯燥的书,但有些地方很好。您记得吧,当狄多和埃涅阿斯在树林里……”
“我不想让人看见,”她说,“否则,人们马上就会往这里闯。”
萨宁原先低头坐着。他抬起了头。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陷入了沉思,用自己乳白色的大而整齐的牙齿咬起扇把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稍微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
“真的,这很奇怪,”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开口说,“一个人对您说,而且用那么平静的声音说:‘我打算结婚。’可没有人会平静地对您说:‘我打算投水。’其实,这有什么差别?真的,很奇怪。”
“请说下去,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说下去,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既然谈到这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波洛佐娃太太,’您想说,‘再也想象不出比您的婚姻更奇怪的了……要知道,我非常了解您的丈夫,从小就了解!’这就是您,会游泳的您想对我说的话!”
“请别摆出一副正经样子。”她面带微笑悄悄地说,“您听我说:给我套上锁链是不可能的,但要知道,我也不给别人套上锁链。我爱自由,而且不承认义务——不只是对我一个人。现在请让开一点,让我们来看戏。”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还没说出最后一个字,朝外的门真的半开了,一个脑袋伸进了包厢——一张红红的、油光光汗津津、还很年轻但已没牙的面孔,一头平平的长发,一个耷拉鼻子,两只蝙蝠一般的大耳朵,一双好奇的、呆滞的小眼睛上戴一副金边眼镜,眼镜上面带有pince-nez。这个脑袋四面张望了一下,看见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可憎地咧着嘴笑了,不住地点头……青筋突露的脖子随着脑袋伸长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摇了摇头。
萨宁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藏。
“我对您讲这一切,”她继续说,“第一,是为了不听这些蠢材(她指了指舞台,这时在那里吠叫的已经不是男演员,而是女演员,她也把手肘朝外撑着),第二,是因为我欠您的账:昨天您向我讲了自己的情况。”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带柄眼镜对准舞台,萨宁也开始朝舞台那边看。他坐在她身旁,坐在昏暗的包厢里,不断吸进,不由自主地吸进她华贵身躯散发出的温暖、芬芳的气息;同样不由自主地在自己头脑中翻动着她整个晚上,特别是最后几分钟里对他所说的一切。
她让他坐在自己旁边,背对着剧场观众厅,叫人觉得包厢是空的。
“是的,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她小声说,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意味,一种无可怀疑的真诚和庄重,“我最爱自由,首先爱自由。别以为我在以此夸耀,这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只不过对于我它就是这样,过去一直是,将来也永远是这样,直到我死。想必我小时候对奴役制度见得太多而且也饱受其苦。是monsieur Gaston,我的教师,擦亮了我的眼睛。现在您也许会理解,我为什么嫁给了伊波利特·西多雷奇;跟他在一起,我是自由的,完全是自由的,就像空气,像风一样……结婚之前我就知道这一点,我知道,跟他在一起我将是个自由哥萨克!”
“对不起。”萨宁开口说……
他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之间的谈话是小声,几乎是用耳语进行的,这更使他恼火和焦急不安……
萨宁听从了。
“那是您愿意问我。”萨宁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按照自己的习惯,侧着头从下面瞧了他一眼。
这笑声也使萨宁恼火。
“我不在家!Ich bin nicht zu Hause,Herr P……!Ich bin nicht zu Hause……嘘,嘘!”
“您?懂拉丁文?”
“我再告诉您一点:我不反对思考……思考是愉快的事情,我们被赋予智慧就是为了进行思考;但对自己作为的后果,我从来不考虑,需要的时候,我不怜惜自己,丝毫也不怜惜:不值得。我有一句口头语:‘Cela ne tire pas à conséquence’——我不知道这句话俄语该怎么说。而且很准确:什么叫tire pas à conséquence?要知道,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要我做出解释;而在那里(她朝上举起一个手指),嘿,在那里随他们处置去吧。将来那里审判我的时候,那个我已经不是我了。您在听我说吗?您不感到无聊吧?”
“那好吧,对,如果您非要我这样说不可。”他终于说。
意志薄弱的人永远不会自己去结束,总是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法国外省最次的小城镇里最次的演员比德国第一流名角演得更自然、更出色,”她愤愤地说,然后便坐到后面的房间里去了,“到这儿来,”她用一只手敲着身边的沙发,“我们来聊聊天。”
“您问自己……您是那么头脑迟钝?还是那么谦虚?”
演出的是众多不太高明的作品之一,在这些作品里,博览群书而又平庸无才的作者用文雅而又死板的语言,精心而又拙劣地贯彻某种“深刻的”或者“非常重要的”思想,表现所谓的悲剧式冲突,令人产生苦闷……亚洲式的苦闷,就像流行亚洲的霍乱一般。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耐着性子听完了半幕,但当第一个情夫得知自己心上人的背叛之后(他身穿带“褶子”和波里斯绒领子的棕色常礼服、钉着珠母纽扣的条纹背心、有漆皮连脚带的绿色长裤,手上戴一副白色麂皮手套),当这个情夫两个拳头抵在胸前,两肘向前撑成锐角,简直像狗一般吠叫起来的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忍受不住了。
“难道这话不对?难道不对吗?”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坚持地说,“喂,请看着我的脸对我说,我说得不对!”
“好吧……好吧。可是您这个会游泳的问没问过自己,一个既不贫穷……也不愚蠢……又不难看的女人的这种奇怪……行为可能出于什么原因吗?您也许对这不感兴趣;但反正都一样。我会告诉您原因,但不是现在,而要等幕间休息结束之后,我总担心有人会来……”
“您可别以为我很有学问。唉,天呀,不,我没有学问,我没有任何才能。我勉强会写字……真的;我不会朗诵;无论弹钢琴、画画还是缝纫——什么都不会!我就是这么个人——全在这里!”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
“自由。”萨宁替她说了出来。
一八四年,威斯巴登的剧院外表也很不雅观,它的剧团,就其演出的空话连篇,浅薄平庸及其勤谨、鄙俗的墨守成规,丝毫没有超过可以说是迄今所有德国剧院的正常水平,这一水平最优秀的代表是近来在德夫里恩特先生“卓越”领导下的卡尔斯鲁厄剧院。为“冯·波洛佐夫夫人阁下”定的包厢后面(天知道茶房用什么办法弄到手的,他该不会真的贿赂了市长吧!),有一个摆着沙发的小房间;进包厢之前,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请萨宁把隔开包厢和剧场的屏风立起来。
他突然住了口,咬住了舌头。
她张开了两手。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看了他一眼。
萨宁头抬得更高了。
“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您迷信吗?我一点也不迷信。在劫难逃。Monsieur Gaston住在我们家里,就在我的楼上。有时,我夜间醒来,听见他的脚步声——他睡得很晚——由于敬慕……或许由于别的感情,我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我父亲自己只略识几个字,但他让我们受了良好的教育。你知道吗,我懂拉丁文?”
“是的,是的,我记得。”萨宁赶忙小声说。他早就把自己的拉丁文忘光了,对《埃涅阿斯纪》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脑袋感到惊讶,勉强地笑了,模仿它曾匍匐在其脚下的李斯特,仿佛哽咽般地说道:“Sehr gut!Sehr gut!”然后便消失了。
“一条蛇!啊,她是一条蛇!”萨宁那时心里想,“但是一条多么美的蛇!”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沉默了一会儿,把扇子扔在一边。
舞台上有人打喷嚏;这喷嚏是作者作为“喜剧因素”或“成分”写进剧中的;剧中当然再也没有别的喜剧成分。因此观众也就满足于这种成分,发出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