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战不会持续太久。只要见潮水的时机正好,在对方的援兵尚未赶来之前,大伙儿便得收手。总之,是战得也快,收得也快。不一会,一群小船便四处奔窜,旋即不见踪影。
去年秋天,每当弥平次想起小谷城失陷一事,他总会大吼几声,将自己的感情强行压抑下去。而且,三天两头地,他便要发作一次。而今年,又加上阿凌这桩。
弥平次把门打开。阿凌摇摇晃晃地和流拽进来的月光一同踏进大厅。刹那间,弥平次甚至还怀疑进来的是阿凌的魂哩!她的身影是如此憔悴,脚步是如此轻荡。
弥平次吃了一惊。那确确实实是阿凌的声音。
“疾风!”
也难怪牛五郎抱怨。事实上牺牲者是每天都有,但却没有什么大斩获。这是因为弥平次从来都不攻击有东西可抢的船,只一味地砍杀武士或坚田的人。反正,他的攻击目的和一般的海盗似乎有些不同。
“知道了!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弥平次站起身,提起水桶,踏着染着些秋意的白色月光,到坡下的河里去汲水。
他再次竖起耳朵。但从阿凌口中,和喘息声一同吐出来的的确确实实只是一句短短的话:“疾风!”
弥平次就这样一夜坐到天明,直到曙光从天窗流泄进来。无论如何,一定要为这个片刻都大意不得的可爱女孩找出疾风之介那家伙才行,他想。
但阿凌似乎并没听见他的话,仍旧一面呻吟,一面微微地喊着:“疾风!”
于是,弥平次急急将阿凌扶进屋里,让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而后想想得先起个火才行,便把木头丢进炉子里去。过了一会,火总算熊熊地烧了起来。
“你这个傻瓜,到底是上哪儿去鬼混成这个样子的?”
通常,双方会各失掉两成左右的船,还有许多人会掉进水里,幸运的便可以得救,倒霉的就只好淹死了。
牛五郎说道。但已经太迟。
这时,弥平次突然发现阿凌那纤瘦的身子在自己的怀中不住地抖着。
弥平次突然不知何以自处,自觉很是愧疚。
“居然让她搞成这个样子!”
而后,在距今津约一里处的湖岸边,大伙儿还会再集合一次,清出阵亡者的名单之后,便开始上供祭拜。有一回,就在这个地方,大崎的牛五郎忍不住说道:“我在想,这一阵子不是死了三个,就是五个,但却一点收获也没有……”
那吼声到最后,有时只剩下口里的一点呻吟声。有时却真像野兽在咆哮一样,那股怨气从腹中怒冲上来,便往口外大大地吐了出去。
“疾风?!”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麻烦便随时会上门。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牛五郎这个头是非剃不可的。也就从这一天起,牛五郎便代替庙里的八郎,以这怪异的模样齐膝跪在砂地上,为死去的伙伴们上经。
“弥平次!”
从天正三年春天一直到夏天,镜弥平次渐渐变得不说话了。自从阿凌走了以后,很明显地他就变得愈益狂暴了。动作若不粗暴些,他的心情便无法平静下来。
“我不会再提了!”
阿凌的声音执拗地追到炕边。
见到阿凌如此可怜,弥平次就想杀了那些折磨过她的人。他想杀了那些在旅途上不曾对她伸出援手的人。
话声甫落,牛五郎吓了一跳,连忙把嘴给闭上。因为一把带鞘的短刀陡地飞了过来,就在盘坐着的自己面前打转。他于是把脸转向弥平次,嘻嘻地笑了起来,而后却又不住地颤抖。
“我啦!”
他的行程通常都是这样的。黄昏时领着二、三十条小船从湖的北边出发,趁着夜色穿过湖面,翌日便到了安暴川的河口附近,接下来的一整天就待在那附近的芦苇丛中,直到太阳下山时,才又启程到冲之岛附近的湖面上,看看有些什么生意好做的。到了翌日早上,这才准备回航。
当弥平次挪动下巴之时,常常也就是坚田的船大规模出动的时候。由于受坚田出船的时刻所限,湖上的争战大多在清晨进行。
在灯火的照耀下,阿凌的脸竟然憔悴得和从前判若两人。她的嘴唇微开,胸口正剧烈地喘着气。
有事没事,他就到湖上去。而且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远航。
弥平次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揍了她、推开她,还是接了她。等到意识过来时,他已经紧紧地抱着阿凌了,只在嘴边咕哝着些莫名其妙、但肯定是安慰她的话。
“谁?”弥平次一边叫道,一边走到大厅去。
一发现有坚田的人护送的船队经过,弥平次便站在船头,端着下巴指挥他们行动,任风将头发往背后吹着。
弥平次讨厌秋天。他真是拿秋天一点办法也没有。彷佛胸上有无数的小伤口,再加上秋天的冷空气刺辣辣地渗进去一样,简直是难过极了。总之,这感觉似乎可以称之为孤独罢!
“忍耐点!等到天一亮,就可以想办法了!”他喃喃说道。至少可以从坂本那儿拖个有名有号的医生来罢!他想。他若不来,就强行拉人。
弥平次不想再触及痛处,于是盘坐下来,叉着双手,努力倾听门后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谁?”他又叫道。
这时他的手下阿松始终盯着他的脸,只要看到弥平次的下巴略为一抬,阿松便对四周像树叶一般浮在湖面上的船喝令道:“进攻!”作为袭击的信号。
只要想起阿凌的“阿”字,他就立刻吼了起来,也不管时间地点。
弥平次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对着牛五郎抬了抬下巴。意思大约就是要他把头给剃光罢!
汲过水回来,他就拧了条湿毛巾放在阿凌的额头上。而阿凌则不断地呻吟着。懂事以来,这还是弥平次头一回感到不安。
一碰她的额头,这才知道她发了高烧。
弥平次随即离开床边,彷佛声音在后头追他似的。
这时,听到吼声的手下们,总会感到一股无可言喻的恐惧感。在他们看来,就像一个冷血妖魔般的人要对某个“东西”挑战似的。
夏天里,比良山脉的打见山和蓬莱山山巅附近总是不断地涌出白云。仔细一看,只觉得云始终是往上飘的,形状和位置却都不曾改变。然而,到了七月下旬,云就在不知不觉中化成默默地往横方向移动的秋云了。
说罢,阿凌用她那张弥平次未曾有一刻稍忘的美丽的容颜望了弥平次一眼,便整个人朝他厚实的胸膛倒了过来。
弥平次把脸移开,只是愣愣地盯着阿凌。这时候,他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好好地替阿凌找疾风之介。不知为什么,这件事让他觉得没脸见阿凌,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但这时,他发现阿凌的呻吟声中彷佛有些词句,于是就将满是胡子的脸凑近阿凌。
“你这个傻瓜!”弥平次吼道。不知为什么,对阿凌的一股爱怜这时居然化作带着悲伤的怒气爆发了出来。
传进他耳里的,是一种断断续续,听来异常刺耳的微弱声音:“疾风!”
八月初的一个深夜,弥平次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那声音很是激烈,彷佛直接用身体去撞一样。
“再等几天吧!我这回会认真地帮你找!”